刎颈之交·君晚(中)(2 / 2)

这就注定她和从昭太子之间会有一场博弈,或是男女情爱,或是权力谋略的博弈。

琳琅没有再劝,只是将她的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过了几日,趁着月明皎洁,囚车离开了王宫。

除了帝后俱亡,亲兵覆灭,薄云国损毁了一座琉璃王宫之外,这片土地看起来平静而安宁。兵马撤走之前,从昭太子还拖着一众大臣,要他们恭送王女。

什么?还要面见王女?!

大臣们吓得面如土色。

琳琅王女端坐在囚笼里,没了往日的端庄规整,仅有雪白的囚衣笼罩着单薄的躯体。她斜着肩膀,指尖捏着一片红色绸布,眯着眼,从缝隙里看着外头的情形。少女们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缩成一团,不敢出声。

她们有的是贵族少女,也有的是罪臣之后,自愿被献的,强行被掳的,命运从此沦落到尘泥之中。

而在此前,她们在家中俱是得到父兄庇佑,无忧无虑地长大,脸上仍然还残留着闺阁时期的天真之色。但这个新人不同,她跟君国长公主一样,是名满九国的美玉琳琅。

就连那些比她们父兄还位高权贵的大臣,也好似怕极了这一位公主。

怕,他们当然怕,自己是戴罪之身,又在王女的眼皮子底下,怎能不怕!

一众大臣俯首跪地,惴惴不安。

“公主殿下,我等亦是迫不得已……”

有人受不了这气氛,率先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帝后宽厚仁慈,耳根子最是和软,可他们的王女却是七窍玲珑,聪慧无双,若不是国史之中,从未有过女子登临的先例,恐怕薄云王还真干得出策女为帝的事儿。

饶是如此,薄云王也不舍得委屈她远嫁,遂宴请九国子弟,从中挑出她的未来夫婿,男主外女主内,一齐统御山河。

早前薄云国闹起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贪污案,原是牵扯到了国之根基,到处人心惶惶。

而薄云王一改先前的敦厚宽和,雷厉风行地处决罪臣,鲜血流满了皇庭的玉阶,不消数日便定了风波。这正是琳琅王女的手笔。

身在内帷,依然可只手遮天。

大臣不由地庆幸,薄云王没有真的让王女掌权,否则这卖国投敌一事被王女提前知晓,他们这些人今日就是在黄泉路上了。

琳琅手腕垂着红帘,温温柔柔笑了。

自始自终,她只说了一句。

“委屈诸位了。”

朝臣们内心掀起惊天骇浪。

王女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委屈了?说得好像亡国这事原本在她意料之中,而他们只是按着她的计划来走……不对!

他们猛然惊醒,却见从昭太子虚虚眯了眼。

新主人疑心病极重,该不会因为这一句话怀疑他们吧?

众臣焦头烂额地发誓,“我等与王女并无任何勾连……”

而琳琅放下了帘子,掩盖声息。

囚车在夜色中离开了王宫,去往下一个地方。

车行辚辚,风声萧萧。

少女们挨挨挤挤着,早就熟睡了。

她们就像是金笼里的小雀儿,挣扎无用,索性认命,少受些皮肉苦楚。

女孩们被掳之前,家中一切听任父兄安排,而被掳之后,终日惶然,梦里做的最多的,还是一位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拯救她们于苦海,从此安安分分,洗衣做饭,生儿育女,远离烽烟战火。

而琳琅没睡,她转着头,深沉长久地凝望那高阔的城门。

今夜灯笼高挂,恭送新主。

而旧主尸骨未寒。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君姐姐?”

对方什么话也没说,解开她的白色发带,一头黑发垂落及腰。

她将白色发带缠上琳琅的额,认真而郑重——他们不守国孝,咱们守!

琳琅凝视着她,宛如乳燕投怀,撞入她胸口。

君晚闷哼了声。

这位妹妹看着娇娇软软,蛮劲倒不小。

她抱着少女,僵硬而笨拙地拍着她后背。

天快亮了,琳琅解开了头上的发带,重新给君晚扎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车行数日,君晚的病更重了。

少女们如避瘟疫般,躲得远远的。

君晚咳嗽了声,对琳琅说,“你也离我远些。”

琳琅笑嘻嘻地说,“我可不,姐姐生病,正是妹妹趁虚而入的时机,现在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你当我傻么?”

“你可真是……”

话没说完,对方头一歪,昏迷过去。

不能再拖了。

琳琅转头,扬声喊,“嬷嬷,嬷嬷——”

从昭太子最近屡次发落旧臣,在这节骨眼上,嬷嬷原本是不想管这种事的,架不住琳琅的劝说:君国长公主死于囚车上,万一日后问罪起来怎么办?

再说,她们这一车,俱是貌美少女,若是得了贵人看重,日后荣华富贵,亦是少不了周全看顾的嬷嬷。

嬷嬷咬咬牙,自掏腰包,请军医抓药。

然而君晚这病来势汹汹,骤然爆发,不是一两剂药可以痊愈的。

嬷嬷花钱如流水,再怎么说也不肯出力了。

琳琅扫视了一下车内的少女,被她扫过的,不是低头,就是闭眼,摆明了态度。

君晚反而看得很开,“罢了,是命,妹妹不必再费力。”

她贵为长公主,生在天家,却被父兄猜忌,落得这般下场。好在得上天厚爱,临死之前,竟还有人愿意为她奔走。这份深情厚谊,只怕她无以为报。

琳琅戳着她的额头,颇有些小孩气性,“你混说些什么呢?我要你活,你就得活着,阎王爷也休想带走你。”

君晚一愣,旋即失笑,“行,我听你的。”

又是一日,君晚昏昏沉沉的,被同伴轻声细语叫醒,“姐姐,快别睡了,该喝药了。”

药汤还是热的,灌入喉咙,四肢也渐渐暖了起来。

“咳——”

君晚喝完了最后一口,嘴里又被人塞进了一枚蜜饯。

她顿时惊醒。

“这是海棠粉果儿,好吃吧?我最爱吃这个,每次我不想喝药,阿父阿母就用这个哄我。”琳琅冲着她笑,“我可是好不容易弄来,你不许吐,给我吃完。”

君晚轻轻嗯了声,任由滋味在嘴里漫开。

甜的。

是甜的。

她从未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琳琅舔了舔唇,又同她说,“这只是很一般的糖煎,在街边都买得到,我阿母做的,才是最好吃的。”

“快入秋的时候,海棠结果了,挑选颗粒饱满、颜色深红的,洗净存放,去除尾蒂,在红实上扎穿一些小眼儿,再放进糖浆中……那糖浆只有我阿母会做,放了好多些薄云特有的花蜜,色泽如琥珀,味道酸甜可口。”

君晚神情柔和,“原来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薄云的海棠煎,滋味真甜。”

琳琅笑得眉眼弯弯。

旁边冷不防有人刺了一句,“国都亡了,还吃什么海棠煎。”

很快同伴接上,“人家天生好命呗,迷倒了太子,又傍上了官爷,啧。”

君晚沉下脸来。

她犹在病中,容色奄奄一息,然而掌权多年,威仪深重,冷声道,“好教诸位知晓,既是选择了袖手旁观,那最好继续观下去,不说话,也没人当你们是哑巴。大家都是羔羊,一根绳上的蚂蚱,乱嚼舌头,难道还能衬出你比旁人要高贵半分不成?”

众女顿时不吭声了。

等到了晚上,大家熟睡之际,君晚才悄悄捏醒了琳琅,“那官爷的事,你如实招来。”

琳琅靠在她的肩膀,哼哼唧唧了半天,才清醒过来,“姐姐别操心了,这事我应付得过来。”

那官爷正是押送囚车的,嬷嬷受不住琳琅的央求,遂将她介绍给冷面无情的官爷,好让她歇了一番心思——这生死各有天数,哪里是想逆转就逆转的?

没想到转眼琳琅就搭上官爷的车,还哄得他要了药,这本事让嬷嬷为之叹服,若是她年轻二三十岁……好像也斗不过她。

琳琅随口一提的海棠蜜饯,官爷也千方百计地送了过来。

君晚想通了关节,久久沉默。

琳琅怕她生气,软软摇着她的胳膊,“没事的,咱们快到大靖国了,那豺狼若是想把我们卖个好价钱,定会寻一座府邸,训练你我,好谋策君心。到那时,请大夫也更加容易,姐姐就能好得更快。眼下时日,只需稍稍委屈些。”

何止是稍稍委屈些?

她本是王女之尊,做了阶下囚后,还要为她卑躬屈膝。

琳琅懂她的复杂眸光,只握住她的手,“姐姐快些好起来,当我的靠山,琳琅便不会被欺负了。”

君晚举起三根手指,容色严肃,对天发誓,“我定不负你。”

琳琅笑倒在她怀里。

“好,君姐姐有志气,不能做负心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