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对峙的两拨儿人都变了脸色,一边儿表面上忧心忡忡,一边儿心里边喜气洋洋。
那几人似乎是吃了一惊,难以置信的后退几步,愤怒、不平、痛心疾首几种情绪先后闪现,丢下一句“这事儿没完”,便转身快步离去。
不多时,一个年轻少妇到了万年县衙之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边儿还牵着一个,白着脸,一副悲痛欲绝的可怜模样,敲响了外边儿的鸣冤鼓。
上午的考试便设在万年县衙不远处,这会儿人还没有尽数散开,冷不丁听人击鼓鸣冤,齐齐聚了上去,议论纷纷。
有人问:“小娘子,你告的什么状?”
那妇人面上哀色愈发浓郁,泣不成声:“妾身夫君一时不慎,与人生了口角,不想竟被人打死了,那人身居高位,又有家族庇佑,妾身不愿夫君枉死九泉,奈何无力对抗高门,只得到此伸冤,祈求朝廷做主……”
周围人原就聚的不少,听她这般言说,齐齐变色,议论声如潮水般翻涌,此起彼伏。
这会儿还留在这儿的,多半不是农夫村妇,而是专程来此参加考试的举子,现下境况未明,又只是一面之词,自然不会有所偏颇,倒没有立时对此加以评论。
人群中的几个人交换一个眼色,走上前去,有意引导着那妇人道:“我听你谈吐,倒像是念过书的……尊夫今日到此,难道也是来考试的?”
“正是,”那妇人哽咽道:“夫君好文,听闻皇太子求贤若渴,方才到此一试身手,哪知考试结束,却听人讲,说早就内定了榜首之人,他气不过,这才与人争辩,不想竟被人生生打死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只是小声抽泣,到了这会儿,却像是忍不住一般,搂住大些的那个孩子,嚎啕痛哭。
她怀里还抱着个约莫不足两岁的孩子,大抵是周遭的陌生人太多,母亲又哭的伤心,鼻子抽了抽,哇哇大哭起来。
众人见状,也觉心有戚戚,难免不忍,再听她说争执的起因便是因为此次科举的榜首早已内定,更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天下读书人不知凡几,但终究是世家高门、勋贵宗亲家中子弟占了大半。
他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落地之后便能享受到最好的资源,为他们开蒙的满腹经纶,教他们念书的学富五车,他们可以拜享誉天下的宿儒为师,别人抢破头都找不到的一卷经书,他们家里边儿或许就有春秋战国时候传下来的孤本。
谁都知道录取结果必然是高门子弟多,寒门子弟少,不是因为不公,而是因为没办法。
这世道,能念书识字、写一笔好策论的,多半是高门子弟,而在场诸人之中,家里边儿最不济的也有几十亩良田。
资源的不平均,会直接影响到最终的结果与成就。
这个道理其实很浅显,参与这次考试的人也都清楚的明白,前十名很可能有六七个、甚至是七八个出自高门,但当这一切真的摆到台面上之后,他们心里边儿还是有些微妙的酸涩与不平。
哪有人天生就愿意被人踩在脚底?
愿意到这儿的,显然是想通过这次考试,改变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叫父母为自己而荣耀,叫妻小为自己而欢欣,也为后世子孙开拓出一条更加平坦的道路。
没有人愿意在一开始,就宣告失败。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高,话风从未那“枉死”的举子身上,逐渐转移到了本次考试的不公与黑幕上,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郁气也越来越重,尤其是在其中掺杂着的“有心人”的挑唆之下,终于群情激烈起来。
盛夏的日光灼烫逼人,无形中推动了众人心中的那股燥气,县衙门前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多。
有人声气激愤,向那妇人道:“尊夫决计不会枉死,我等必然要为他讨回公道!夫人,敢问尊夫是命丧何人之手?还请直言!”
“对,说出来,”众人纷纷道:“这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妾身谢过诸位的深情厚谊,”那妇人屈膝,不住的施礼,落泪道:“只是那人势大,只怕官府偏袒,我不畏死,却不想牵连诸多……”
她这么一说,周遭人怒气愈胜,连连追问道:“是谁?难道是十六卫家的子弟?你尽说无妨!”
前不久吵着要上楼的几个男子也在此处,闻言随之起哄,鼓动此事。
那妇人低头拭泪,悄悄望向人群中的中年男子,见他微微颔首,便哽咽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明德皇后的胞妹,秦国夫人!”
“啊?怎会是她?!”
“听说此次科举取士,便是秦国夫人首倡……”
“我看过那进言疏,秦国夫人胸中自有韬略,不像是这等人!”
期间还夹杂着些许怪语。
“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想的?女人出来抛头露面,不像话!”
“听说她杀过人,还是侯府子弟,不也那么不了了之了吗。”
那妇人原以为将话说开之后,便是一边倒的局面,哪曾想竟是毁誉参半的局面。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正待添油加醋的说几句,却听不远处有人道:“诸位,诸位,且听宋晏一言!”
说话那人约莫二十三四,生的不甚出众,只是眉宇间书卷气很重,瞧着很是端方,众人似乎很是信重,闻言随之安寂几分。
那妇人身边男人目光闪了闪,勉强道:“宋郎君,有何高见?”
“俗话讲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凡事都讲一个有理有据。”
宋晏向那妇人一礼,道:“夫人说秦国夫人杀人,敢问尸身何在?可有物证、人证?秦国夫人在何处杀人,是否有协同者?”
那妇人听他这般问,不禁怔楞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先哭了几声,以此掩饰。
众人见她说不出话来,神情中不免带出几分狐疑,被日光烧热的脑子,也逐渐凉了下来。
另有个年轻郎君道:“有冤申冤,自是正途,假若尊夫无辜枉死,我等决计要为他讨回公道,但话要听两边儿说,何不等秦国夫人来了,再当面对质?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乔毓这会儿其实就站在不远处的楼台上,听见那几人说话,欣然笑道:“那宋晏是什么人?说话很有章法。”
“他是庆州有名的才子,品性刚直,父亲曾经做过大理寺寺正,只是很早就过世了。”
孔蕴心知在政务方面,自己必然不能与东宫臣属相较,便早早将科举诸事记在心里,以备乔毓咨询,这会儿倒是正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