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姜氏知道头顶上的这个是她的婆婆,她要当成菩萨去拜还嫌怠慢了的婆婆。婆婆生养了这么个宝贝儿子,能把她给娶进门,婆婆是她的再造父母,她吃婆婆家的米粮,就是啃她的肉喝她的血,婆婆瘦成一把骨头,都是被她和大姐儿二姐儿吸骨髓给吸的。
她就是个败家娘儿们,她嫁进何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是何家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碰上的煞星。她吃得多,干得少,生了四个娃,都是赔钱货的小娘儿们,还只养活了两个。她对不住何家。
明明她是罪人,可是她还是从婆婆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里夺回了那块利器,她不想砸下去,婆婆是这个家的天,天塌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婆婆已经成了她手底下的烂泥,屋子里太暗了,她就觉得两只手都湿漉漉的,握着手头的两只胳膊不知道抡了多少下,已经麻了,动一下浑身的筋都跟着疼。她把手探下去摸了摸,竟然摸不到婆婆的脸,她也不知道是想确认婆婆死了还是没死。
她低头下去喊“娘?”
一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灰皮老鼠“醋溜儿”一下蹿过去,大姜氏以为是婆婆还魂,变成鼠仙要夺她的命,她的胆子却大了起来。
确切的说,是从她生下大姐儿的那一天开始,除去相公要和她同房的日子允许她进屋子里睡,别的时候她都是睡柴房的。那时候她就和这些老鼠大王老鼠神仙做邻居。半夜做梦梦到家里每米下锅了,婆婆说你的一双手留着也是白长了,啥忙帮不上,尽偷东西吃了。那次她是真饿的连口水都没力气咽了,才偷了口糙米面子吃,糊在嘴里偿不出滋味,吞下去又沙嗓子眼儿,找遍了灶屋没看见一盆水她就跑到外头雪地里啃雪,婆婆在屋里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才发现她偷吃了玉米面儿。
婆婆举着的那跟棒子有她胳膊粗,抡过来也不看打得是哪儿,噼里啪啦往下砸,她后悔没赶紧把嘴里的生糙米咽下去,一打又全都给吐出来了。
“就知道糟践粮食,我是舍不得你吃还是舍不得你穿了?吃这么多做什么?”
那糙米面子就是留着给骡子吃的,骡子明天得托着何文富去镇上找姑娘,她不能生,但是何家不能绝后啊。
她偷吃粮食,就是妒忌,自己不能生,还想让何家断子绝孙。
婆婆拿着这事儿数落她,然后让儿子拿了把菜刀过来,磨得闪闪发光,月亮底下闪着森森的白光,婆婆两只手按住她的膀子,回头对儿子说:“往上点砍,别看你媳妇细胳膊细腿,膀子上的肉多,够咱娘俩儿捱过这段日子了!”
她又哭又踹,婆婆力气太大她睁不开,她就说能不能只砍手指头,没了胳膊她就死了啊。
婆婆说,你留着膀子干啥?
然后她就醒了,这才发现是几个老鼠大仙在啃她的手指头脚趾头,她拽着木头枕头砸过去,密密麻麻的老鼠一窝蜂往床底下墙缝里钻,一下就没影了。
她是从那个时候就不怕老鼠了。
她又想起大姐儿二姐儿来,老鼠都成了精,恁冷的天儿都冻不死它,她抡着手里头巴掌大的石头,她把老鼠当成地,手里握着的是锄头,狠狠地往它们身上砸个稀巴烂,不松地等立秋就没粮食吃,没粮食吃又要挨婆婆打了。
她把老鼠的皮给扒下来,用屎柴棍子穿起来放在火上烤,那股烧焦了烧糊了的味儿从她的鼻孔里钻进胃里,口水不停地往外头淌,把那堆烂肉放进嘴里嚼的时候,一咬,里头还在冒汁儿。
她吃到老鼠的肠子了,嘎嘣的咬不断,就跟她小时候在姜家吃的牛皮糖似的,粘牙。
躺在床上死过去的何文富又活过来了,他嗅着气味爬过来,他爬过的地方都有一股臭味,一股死了的人埋在地里的味儿,把大姜氏面前的烤肉味都给掩了过去。
这一定不是我相公。
她把石头捡起来放在掌心里掂了掂,何文富爬过来,他其实都听见了,老娘死就死了,那把老骨头,活着也是抢他口粮。
他咽着口水,慢吞吞地把手伸向火堆里,向乞丐求官老爷那样求他媳妇:“给我口吃的吧。”他这话不像是对大姜氏说的,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已经不敢对着她说话了,那不是她媳妇,那是个被鬼附了身的东西。
除夕前一晚,大姜氏坐在牛车上,把自己裹成个粽子,挥着鞭子骂牲口:“咋不走了?我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