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 2)

近百人的法庭里悄无声息。

淮如坐在证人席上,面对着甄意的指责与目光,脑子里轰然炸开,空白得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辩驳之辞。

而甄意的言语更加猛烈:“你做伪证!你为什么要陷害我的当事人?还是说,其实淹死许莫的凶手是你!”

淮如瞪大眼睛,惊恐得大叫:“是我看错了,我以为许莫是活着的。是我看错了!”

“你根本就没有看错!”

甄意疾言厉色,拿起自己桌上的证据走去她面前,啪地一下砸在她的证人席上。

审判庭里寂静无声。

甄意双手摁着证人席,居高临下,气势如虹:

“你看好了!

这是福尔马林池边的婴儿头发和尿液。这是检验报告。安瑶把婴儿交给你后,你一直带着婴儿。一定是你把许莫摁下福尔马林池子时,把婴儿放在了池边,才在那里留下了证据!”

淮如愕然。

想要说什么,却在甄意冰凉而警告的目光下,再度被吓住,再度梗住无言。

她恍惚间明白了,甄意打这场官司,不仅是想为言栩脱罪,更是想为她定罪。刚才甄意故意刺激她,无非是为了挖出她的漏洞,套她的话。

甄意她做到了。

她气势太强,嗅觉太敏锐,她根本防不胜防。

而她最后列举的这些证据,控方的检察官怎么会不知道?淮如抬头看向尹铎,尹检控官脸色凉淡,平静而不关己事地看她。

她这才知道,她被这两人联手给坑了。

淮如濒临崩溃。

有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算是把这句话的一笔一划都品尝得清清楚楚了。

利用许莫的心理绑架安瑶,捡漏似地“受迫”杀了林警官,最终杀掉许莫。

分明是最完美的不可能犯罪。分明计划到了万无一失。

可没料到言格的出现,他关了房间里的灯,她在黑暗中没有把胶带收齐;更没想到安瑶把婴儿交到她手里,而那婴儿在池边打滚,竟留下了头发和一泡尿。

不然,没有这些意料之外的关键证据,纵使是她有天大的嫌疑,也定不了罪。

这,难道就是天意?

她僵硬地仰着头,看着甄意那张认真而严肃的脸,戴了假发,化了淡妆,年纪比她小,眼神却含着她从未见过的决绝与力量。

那样一双执着的眼睛,仿佛能把一切摧毁。而在这样的目光下,她撑不下去了。

僵持的十几秒里,法庭上死一样的寂静。

甄意俯视着她,目光如铁;而淮如的心理防线一步步破坏,最终坍塌。

终于,淮如整个人都垮了下去,颓然道:“对,是我把许莫摁进了福尔马林池子里”

这一次,法庭上再也没了声音,没了哗然,只有一种用尽全身力量歇斯底里之后的荒芜与空茫。

甄意缓缓直起身子,垂眸看了淮如半晌,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淮如不懂。

甄意心里却很清楚,谢谢她终于放弃挣扎,终于承认。

其实,婴儿一开始曾经在地下房间出现过,安瑶说它不适合,许莫才把它带出去了。如果淮如坚决不认罪,如果她想到了这点并揪住不放,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所以,她和尹铎才想一鼓作气击溃她的心理防线,让她自己承认。

还好,她击败了她,在精神上。

还好,她终于认罪。

淮如最终被带下去了。

而尹铎和甄意重新回到了对立面。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尹铎认为言栩杀人未遂,而甄意坚持无罪。

尹铎提出了两种观点:

“有可能,淮如第一次并没有把许莫彻底淹死。还有可能,言栩撒了谎,他说他认为许莫死了,可其实,他认为许莫活着,想杀他,把他拖下水。可结果是他其实早死了,言栩却并不知道。”

甄意则反对:“证据足以表明许莫死了,且言栩认为许莫死了。”

“你说的证据全是言栩的一家之言。”

“但你连一家之言都没有。”甄意反唇相讥,“退一万步讲,即使他认为许莫活着,他杀的也是一个死人。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样认为,他把死了的许莫拖下水,都不犯法!”

“呵。”尹铎被她第一句稍显孩子气的话气得发笑,“你今天上午坚持淮如杀必死之人有罪的时候举了例子。现在我也给你举一个。

一个人躺在床上,刚刚死掉,不过几秒钟,想谋杀他的凶手来了,以为他在睡觉,开枪打穿了他的脑袋,这个人算不算是谋杀未遂?”

算不算?

旁听席,甚至陪审团的人全都亮了眼睛,好奇而兴奋地围观。

法官没有禁止。

接下来,两人在法庭上的一场对辩,让全hk看庭审直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让他们之间的对辩成为法律系师生们从此津津乐道和争辩的话题

甄意盯着他看了几秒,吸了吸嘴唇,反驳:

“你说的这个叫‘不能未遂’,如果我要杀你,朝你开枪,但忘记装子弹了,或者弹匣卡壳了,或者,你弯腰捡钱躲过了子弹,这个才叫‘杀人未遂’!”

因为她举的例子,旁听席上有人轻轻笑了起来,连陪审员都交换着眼神和极淡的笑意。到了这一刻,法庭竟变得有趣而生机盎然了。

尹铎低头揉了揉眉心,抬起头,问:“你说的‘不能未遂’,意思是?”

“做那些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不能算犯罪。”甄意不经意斜靠在律师桌上,看得出很轻松,“很明显,尸体不能被谋杀。”

尹铎点点头,很受教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什么叫‘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呢?”

甄意呼了一口气,耸耸肩:“假如你只是个地痞,却骗我说你是检控官,我相信了。我想打赢一个案子,就出钱收买你。这个行为本来应该是行贿罪。

但因为你其实是地痞,并不是真的检控官,所以,我的这个行为不能构成行贿罪。这,就叫做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

旁听席上的人哄然笑了起来,陪审团们都轻轻地笑了。

她已经完全轻松下来,

尹铎看似无可奈何,眼眸却深了,也较劲起来,说:“嗯,很好。这样,如果凶手在目标人物的窗口观望,看见了目标人物的人影,一枪出去,可打中的是目标人物家中的人形玩偶。这也算是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那么,这种情况,凶手算不算杀人未遂?”

甄意停住了。

听众也都好奇起来,眼睛亮得像灯泡,舌战什么的,太有趣了!

甄意想了几秒钟,道:“如果我是控方,我就认为算;如果我是辩护人,我就认为不算。”

哄堂大笑。

尹铎也含着笑:“所以,我认为,在重罪上,‘相信’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凶手相信那个人偶就是目标人物,他无疑犯了杀人未遂罪。”

甄意抱着手,点点头,很赞同的样子:“如果我深信巫蛊之术,相信诅咒能杀死你,然后用巫蛊来害你,那我应该也是杀人未遂了。”

再度哄堂大笑。

这场辩论太好玩了。

法官也笑了,敲一下法槌:“这场无厘头的辩论,可以到此为止了。”

甄意也收敛起来,正色道:

“如果控方要给我的当事人定杀人未遂罪,请务必说明两点:

第一、凶手淮如没有把许莫彻底淹死,他被重新运回传送带时,还活着;只有言栩拖许莫下水时,许莫没死,才可以判谋杀,杀人未遂;

第二、我的当事人,在当时具有杀掉许莫的主观愿望和意图,且认为许莫活着。请你们列举出证据,来证明我当事人在那一时刻的心理状态。”

要证明这两点无疑都是比登天还难。

第一点,已经有淮如承认把许莫淹死了,谁能证明许莫出现奇迹第一次没被淹死?

第二点,人的心情怎么能证明?

说完,她解脱似的叹了口气:“幸好我们的法律不是嫌疑人‘自证其无罪’,不然,可还真是难于上青天。”

谁听不出她是在笑检控官们的工作难?

帅气英俊的尹检控官被她调侃的语气问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举手投降。

但,“他还移动破坏了现场。”

甄意瞬间反驳,像好斗的小公鸡:“现场在他之前已经被淮如移动过一次,不足以判罪。再说,他自首了!”

尹铎这下彻底没话了。

最终,法庭给出的评议是:

控方无法提出超越合理怀疑的证据,以证明许莫在被拖下水时是活着的。

同样,被告言栩相信死者许莫已经死了,而,控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反驳他的说法。

无罪。

闭庭后,尹检控官自然是被法官叫去一通狠训:

“上午的庭审已经证明淮如是许莫的同伙,你还叫她出庭做证人,我以为你脑子进水了,结果你是在打算盘。你用了什么方法骗她,是不是说戴罪立功,结果就让她漏洞百出了?检控官怎么能这么用阴招设计己方的证人?”

尹铎一直乖乖点头:“sorrysir,sorrysir!”

法官训斥完了,又幽幽地说了一句:“但脱下这身法官服,我认为,干得漂亮!”

尹铎:“……”

甄意:“……”

说完,他又对甄意道:“甄律师,你做得非常好。相信下次再见到你,就要称呼你甄大律师了。”

甄意轻轻笑了。

她也知道,经过这次,大律师公会将会给她授“大律师”称号。

嗯。甄大律师。

出门后,尹铎十分幽怨:“我这么聪明机智,为什么每次被训的都是我?”

甄意哈哈笑。

尹铎又道:“小师妹,考虑来律政司工作吧。现在我们刑事检控科的人看到你都害怕了。做对手,不如统一战线。”

甄意摆手,笑道:“不要。还是坊间自由。”说完便见言格立在走廊里,寂静地看着她,脸色还是苍白的。

甄意立刻跑去他身边,小声问:“不是让你在车里等我吗?上楼梯来不累么?”他现在还在住院期,因为要出庭才勉强过来。

“不累。”他说,抬眸看了尹铎一眼。

表情是清淡的,心情却……

想起刚才在法庭,某个检控官和小律师关于“未遂”和“不能未遂”的辩论,简直散漫随意,打情骂俏,有伤法庭风化。

当然,他的小律师表现很完美;是检控官言行不妥。

不过,刚才听见他叫她小师妹。他心情又平静下来了,他记得很清楚,小柯说过,武侠里,小师妹都没有和师兄在一起了的。

他淡淡地说:“走吧。”

甄意点头,对尹铎招招手,拔脚就走。

言格却没动静。

她纳闷了,回头看:“怎么了?”

“你不扶我吗?”他清凉地说,“你在医院里都扶我的。”

“……”

甄意“哦”了一声,心想,难道真的病痛很严重啊,便寻常地过来扶他了。

绕过走廊,便看见警察带着淮如离开的背影,杨姿跟在后边,无意间一回头,看见了甄意和言格。

她停下步伐,没有笑,轻轻地说:“甄意,恭喜你啊。”

“谢谢。”

说完,两人都没有话了。

今早在洗手间的争持算是她们朋友这些年来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现在想想,甄意觉得当时有点儿刻薄,可林涵的死,还有近几个月来两人的分歧日积月累,她忍不住爆发了。

她真的越来越不认同杨姿的处事方式,为淮如准备辩护时,她并没有花心思找证据漏洞,而是花大把的时间应对媒体,渲染淮如的可怜形象。

她并没有全身心地维护淮如的利益,才让淮如跌落得更惨。

杨姿也没别的话说了,只道:“等忙完了,有时间一起吃饭吧。”

甄意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杨姿走了。

过了很久,言格忽而说:“你中学的时候总是和她在一起玩。”

这句话叫甄意微微难受:“嗯。”

“你们两个其实很不像,但做了很多年的好朋友。”

“我不是在孤儿院住过一段时间吗?”甄意轻轻吸了一口气,说,“那个时候,只有杨姿只有阿姿跟我玩。”

可,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两人都没再多说,走到二楼大厅时,听到了哭喊声。

他们看见了徐俏的父母,揪扯住一个男孩,撕打着大哭:“她对俏俏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她等着她去死!我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那个大男孩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淮生?!

他的亲姐姐,为了救他,隐瞒了骨髓匹配的真相,不捐骨髓,期盼着、坐等着他心爱的女孩去死,把他心爱女孩的肾放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无处怨恨,无处发泄。

徐俏的父亲搂着妻子走了,而那个陌生又有点儿熟悉的男孩身影,缓缓起身,往电梯间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