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乔视角(一)(1 / 2)

与沓中地形有些相似,上庸北有武当,南有巴山,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不仅气候宜人,而且易守难攻,但天下易守难攻的地方也有个差不多的麻烦:若是一心死守时不算困难,想出门时肯定也不太容易。

关平黄权率三万精兵,想要自东三郡而出,先取宛城,后逼洛阳,第一道关卡便是汇聚汉水与长江,南北通衢的襄阳与樊城。与上庸这种想进时麻烦,想出时也麻烦的小地方不同,襄阳城三面环江,一面靠山。环江处水流湍急,波涛激射,“自沔以西,水急岸高,鱼贯溯流,首尾百里”,靠山处万山山脉下大小十数山头为倚仗,因而既有汉江作为天然屏障,又与一江之隔的樊城守望相助,群山四绕,一水纵贯,若在孙吴手中,孙吴退可据襄樊,进可出兵直逼南阳城下;若在蜀汉手中,随时可命一上将自襄樊出兵直逼宛城,《隆中对》亦不难实现。赤壁之战后,周瑜亦曾劝说孙权出兵襄阳,“据襄阳以蹙曹,北方可图也”,而关羽只是围逼襄阳,水淹于禁七军一战,便足以威震华夏。后世有言,“襄阳者,天下之脊也。东援吴,西控蜀,连东西之势,以全天下形胜。”

此时关平黄权欲挥师北上,先遇襄樊卡住咽喉要道,避不过也躲不过,这样的军事枢纽,此刻既未在吴,也未在蜀,仍在曹魏之手,守将也还是位老熟人。说起来让人有些忍俊不禁,大江东去,无论是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曹刘,还是万人敌的关张,又或者风流儒雅,“曲有误,周郎顾”的美都督,现在皆已不在人世,自赤壁之后,东吴连大都督都换了三个,但镇守襄阳城的……还是于禁。

曹丕年轻时性格喜怒不定,支持曹植的世家公卿曾在曹操面前批评他阴鸷忌刻,恐无为人君的度量,然而经历过邺城之乱后,这位中原实际上的统治者却表现出了惊人的自控力,尽管后世仍有“外宽和而内忌刻”的评价,但更多的是夸赞他有魏武之风,甚至是“光武遗风”。因而当于禁被作为魏吴短暂结盟的信物,在东吴使节的护送下送回洛阳时,面对这位一夕间须髯皆白的元老,曹丕并未像许多人猜测的那样去羞辱他,而是亲手将这位曾经颇有名望,威严毅重的将军扶了起来,善加宽慰。

据说那天的于禁老泪纵横,誓以死报两代魏王知遇之恩,不知是他自己请愿还是曹丕有意这么安排,这位应当在家安享晚年的老将军此时守在汉江枢纽上,与樊城守将胡文德守望相助,成了蜀汉需要解决的一个老大难。

蜀汉阵营里最善水战的将领莫过关羽,虽在数年前病故,却仍在汉水上重新训练出了一支水军。诸葛亮又从蜀中调来第一流的工匠,并派官吏督造战船,而今战船数百,冒突露桡不计其数。平日里藏在汉水上游的湖泊里,四周防范严密,图纸材料,一并由军士严密看管。而今春日晴好,两岸山川中繁花似锦的诗情画意,全被江上千帆而过的杀气腾腾给掩盖住,沿江两岸的农人见到船队出发时,那满目的惊骇足以证明,沿江出发的数百条战船何其壮观。

这支水军耗费了蜀汉多少人力物力,关平十分清楚,上庸原有五千步兵,一千骑兵,丞相又自汉中调来三万步兵,两千骑兵,再加上这支一万余人的水军,而今合计已有五万兵力。

这五万兵力是上庸全部家当,其中五千步兵守城,不能擅离,骑兵一千为哨探,一千督粮草。习珍为前锋,领五千步兵,黄权督中军两万余兵马,关平自领水军,趁着春水方生,汉江水势暴涨之际,自上游而下,直奔襄樊。

这一仗关乎国运,须以必死之心而求万全之策,行非常之奇计。甚至于一向谨慎为官,不落任何口实的诸葛丞相竟然也冒了一次险,在并未上表请战之前,便已经开始向上庸增兵,并派出使臣,与东吴密约出兵时间。丞相回返成都,呈上《出师表》并向朝廷请战后,天子允之并下令出兵。这一切还是半个月前的事,这份诏书飞马送往上庸时,上庸的哨探已经先派出去了,若不是黄权老成持重,就关平有些肖似其父的性子,怕是等不到这封诏书,一见二月下旬时汉江水势初涨,便要顺流直下。

这支水军里,许多是荆襄老兵,仍旧记得昔日汉寿亭侯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的英雄气象,而今战船顺势而下,又一次向襄樊出发,船上士兵有些没忍住,用袖角捂住了脸,悄悄哭了起来。

诸葛乔站在甲板上,正向外探看两岸青山时,身后忽然有荆襄口音传来。

“这船感觉如何?”

一名肤色黝黑的年轻武将正笑嘻嘻的望着他,“女墙抓得这么牢,兄台必是自蜀中来的。”

诸葛乔算益州人吗?不管从出生地算来,还是祖籍算来,似乎都不是益州人,但他幼时离开父亲身边,来到成都生活也倒没错。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

“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什么将军,不过是个都尉罢了,再下王醒,兄台如何称呼?”

诸葛乔自出仕以来,表明身份时总觉尴尬,诸葛并非蜀中大姓,而他又怎么看都是个世家子弟,因此总有人再多问一句,待得知诸葛丞相是他父亲后,立刻便换了一副态度。

有势利小人想借他攀附丞相,被拒绝便一脸羞愤;也有正直之人觉得他才学不及其父,在背后悄然叹息。时间久了,令他总想起母亲曾经教育弟弟的话。

那一日瞻儿跟随老师学习《周颂》,过后练习默写,写到“假以溢我”时,弟弟写不出来,急哭了,母亲走过来问清楚了缘由后,将书册卷了起来,敲在他的头顶上。

“学不会就慢慢学,”她如此说,“再学不会,不学了也无事,不值当哭。”

“孩儿怎能令父亲蒙……蒙羞……”

“那你肯定得令他蒙羞了。”她斩钉截铁的如此说,把弟弟吓愣了,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她。

“你学通了经学,还得学法典,练完了书法,还该习绘画,你以为你爹只会弹琴,但他还是个斫琴的行家,”她摊开手,“除了治理国家,现在他还在汉中屯兵,准备打仗,顺带搞个发明创造。”

“孩,孩儿要如何能做到……”

“做不到,别想了。”她又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管怎么样都得让他蒙羞的,不仅是你,还有你大伯,你叔叔,甚至你爷爷,你祖宗,反正跟你爹有关的人都会被拿来跟他比一比,世人皆如此,难道你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让大家拿你跟你爹比着玩儿的吗?”

……虽然对父亲有点不太恭敬,诸葛乔想,但说得……也不算错。

“在下,在下诸葛乔,字柏松,为军中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