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透柔软的少年声线,没有变声后的嘶哑粗沉,大概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金发女士感觉后背发凉。
她的手电筒照出了一截漆黑的身影。
金发女士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她闭了闭酸涩的眼,试图告诉自己这是场幻觉。而就在她晃神的瞬间,冰冷的东西缠绕了脖颈。
“呜!呜呜呜!”
她濒临窒息,手指本能去剥这个东西,发现滑不溜秋的。
“是蛇!”
“天哪!你们快看脚下!”
他们原本奇怪地面为何有几分软绵的触感,此时一看,那古老晦涩的纹路里填满了密密麻麻的蛇!
不速之客的入侵打扰了法老的沉眠,守墓者自然要醒来“驱逐”他们。
生死面前,众人各显神通。
然而,时间一长,他们心头纷纷涌上绝望。
起先他们杀的蛇是一指宽细,后来长到了三指,体型越来越庞大,极大消耗了他们的体力。
“唰——”
黑影拔出镰状剑,信步从容,来到盗墓贼的面前。
他们疲于奔命,缠裹在蟒蛇之中,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不!不要!”
金发女士的脖子咬开了几个血洞,她奄奄一息,惊恐看着离她最近的嗜血兵器,拼命地摇头。生死一线之际,她爆发了无限潜力,竟然一蹦而起,躲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后。
森冷的剑尖抵着替死羔羊的额头。
杰嚅动嘴唇,被吴老拉住,最终无力垂下了脑袋。
他撇开脸,不忍看到鲜血淋漓。
“唉……”
隐约的,众人听见一声叹息。
清灵柔美,宛如神灵的颂歌。
她尾指轻抬,取下了遮脸的黑丝绸。
即使墓穴昏暗,但借着手电筒的冷光,他们依然清晰目睹了这个女同伴的惊人美貌。
“拉美西斯。”
众人面面相觑。
“咣当——”
武器重重落地。
众人只见那死神般黑影猛地跪了下来,几乎是以膝盖挪动的虔诚姿态,一步步抵到琳琅的面前。
“……姐姐。”
他宽大的手掌颤抖着,捧住了女子的脸。
“是我。”
琳琅抬起腰,用额头碰触着法老的冰寒眉心。
“对不起,没能过去找你,你是不是怨我了?”
黑影呜咽出声,他拼命摇头。
不怪你,不怪你。
我没关系。
“还有,好久不见。”
她温热的唇角印上了他的脸颊,轻易瓦解了拉美西斯心底深处的一丝怨恨。
姐姐总是那么的狡猾。
年少的拉美西斯二世伸出双臂,深深拥着他千年之后的爱人。尽管他的胸膛已经不再火热,尽管他的神经已经不再敏感,他依然能熟悉辨认出她的感觉,无关触感,也无关气味,那是一种灵魂上的极致愉悦与战栗。
“别抱得这么紧,我喘不过气来了。”她的柔弱脑袋靠着他的肩,安抚着他的不安。
拉美西斯紧张放开了人,随后想到了什么,将她横抱了起来。
“我先带您出去。”
在法老的脚下,众蛇摆尾,迅速清出了一条通道。
盗墓者们看得目瞪口呆,这群蛇的动作太叫人匪夷所思了,它们的姿态如同在恭迎帝后出行。
这是拍电影吗?
“提、提雅!”
金发女士尖叫一声,“我们是同伴,你不能丢下我们!”她率先被毒蛇咬了,神智逐渐模糊,求生的欲望强烈撞击着她的心房。
拉美西斯二世的脚步顿了一下。
琳琅搂着古埃及法老的脖子,露出了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眸。
“你们打扰的是我丈夫的沉睡,抱歉了,作为妻子,我不乐意救你们。若你们能从这里逃得出去,那是你们的本事。逃不出去嘛,那就是你们该面对的事故了。女士,我记得你说过,你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那便坦然接受意外吧。”
拉美西斯二世听到“丈夫”二字,禁不住亲昵蹭了蹭琳琅的脸。
他们将这群盗墓贼的绝望面孔抛之脑后,一路顺利出了墓穴。
天还没亮,琳琅带着古埃及法老在附近开了房。
前台小姐欲言又止,而良好的职业素养依然让她保持了得体的微笑。
琳琅插上门卡,开了房间的灯,终于看清了拉美西斯如今的模样,随后啧了一声,“难怪别人会认为,我在老牛吃嫩草。”
嫩草茫然看她。
拉美西斯恢复成了十四岁的模样,黑色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睛,他的肌肉还没有锻炼成一个很夸张的地步,只是薄薄匀着一层,规整而平滑,显得十分漂亮。
她坐到床上,拍了拍自己的腿。
拉美西斯顺从走过去,却没有上床,而是侧卧下来,将脑袋搁到她的大腿上。
凉丝丝的发滑到大腿缝隙,他听话得像一头温顺的兽。
“说说看,你怎会变得比我还年轻了?”
他犹豫了下,“我遇到了一个黑袍人,他说,只要我按着他的办法做,便能永葆青春,回到您的身边。”
琳琅不动声色摸了他的耳朵,玉石般冰凉,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她听不到心跳声。
拉美西斯向她隐瞒了部分事实。
琳琅不追问,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那你再说说看,娶了一百个的妃子是如何的美妙滋味?”
拉美西斯大帝:“……”
他错了。
“那是骗您的。”他低声下气地说,“那时候,我的生命已经接近终点,可您还没来。我等不了。我担心您,也许,也许您会为我焦虑不安。所以,我让书记官伪造了我的生平。这样,您在这边看见了,只会觉得我在那边过得快活,就不必再担忧我,也……不必来。”
“所以呢,你是在消除我的负罪感吗?”
弟弟拿捏不住姐姐的语气,开始急躁了起来,“您不是罪人,我是说——”
“吻我好吗?”
他突兀噤声。
窗帘还未拉上,玻璃窗上映出一片明净如洗的夜空,以及少年起伏的背脊。
“姐姐,我……可以吗?”
他呼吸不稳,颊边晕开浅浅的红,声音更像是粘稠的蜜糖,尾音模糊,沙哑而低沉。
女子的手抚过他赤/裸的胸膛,是一条长长的蜈蚣痕。
意乱情迷的拉美西斯顿时有些惊慌。
“疼吗?”她问。
他傻傻摇头。
“不疼。”
“怎能不疼?那剪刀从这里,就这里,它剖开我丈夫的胸膛,取出我丈夫的心脏。他们将我活着的弟弟做成了木乃伊,安置到一间窄小闷热的墓穴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忍受着无尽的黑暗与孤独……”
拉美西斯二世将脸埋进了她柔软光滑的胸脯,再度听信了她甜蜜的谎言。
“我疼,没关系,只要能再见您一面。我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的傻弟弟。”
她的叹息声淹没在少年的唇齿中。
拉美西斯大帝像个天真的孩童,满天星辰让他无处可逃,只能躲进了姐姐温暖的、足以庇佑他的巢穴。
她纵容了他的无知与索取。
埃及大帝赤着宽阔后背,拥着他心爱的神沉沉睡去。
直至天亮。
琳琅是被吻醒的,冰冰凉凉的,像雨后的露珠。
“姐姐,你醒了。”
少年快活扬起了眉头,满是餍足之色。
琳琅发出嗯的鼻音,继续睡去。
他则是不依不饶,使劲儿舔她的脸,非把琳琅舔到清醒状态。她只好拥着被子,坐起来,“弟弟,你要干什么呢?”
“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姐姐带我去逛这里的神庙吧!”
“去神庙干什么?”琳琅揉着眼,“你造了那么多的庙宇,难道还没看够吗?”
“我要还愿啊!”弟弟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神显灵了,让我见到了姐姐,我得好好感谢神。”
事实上,这就是个拉她出去的幌子。
不是卡纳克神庙,也不是卢克索神庙,横穿沙漠,拉美西斯将琳琅带到了阿布辛贝旁的哈索尔神庙。
纳赛尔湖西岸,波光粼粼。
太阳照耀四方,拓下神圣的光辉,哈索尔神庙跨越三千年的文明与风沙,在湛蓝穹顶下亘古伫立,忠诚叙述着古埃及君王的爱情。
“姐姐,你看到了吗?”
弟弟兴奋指着那六座石像,“这是您,这是我,我们永远的在一起!”
琳琅含笑点头,“要是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伊塞诺弗列特呢,毕竟发型都差不多。嗯,看来我在你身边混得还是不错的,历史上起码给我留了一座神庙呢,不至于如此凄惨。”
拉美西斯:“……”
姐姐老爱翻旧账了。
“姐姐,历史由胜利者书写,自然是半真半假的。”
埃及大帝在姐姐的潋滟眼波中挣扎求生。
“那你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她的黑色头纱在风中飞舞,这一幕让拉美西斯恍如隔世。
他走近了她,叠印了两人身影。
“历史上,这座神庙是真的,我刻在您墓碑上的话,也是真的。”少年法老望入她的眼睛,“您不用怀疑,也不必忧虑。我对您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与您匹敌,您是最美丽的女人。当您轻轻走过我的身边,就带走了我的心。”
他们在落日下拥吻。
琳琅昏迷在他怀中。
拉美西斯跪着,将她的头轻轻放下。
他的手掌蔓延出了青色的尸斑,与她玫瑰色的柔嫩脸庞形成了恐怖的反差。
“我爱您,姐姐,永远的,爱你。”
他俯下身,温存般吻了吻姐姐的眉心。
“拉神会替我……永远保佑您的。”
拉美西斯最后消失在沙漠中。
生命的终点抵达之前,九十一岁的拉美西斯与神秘人做了交易。
神秘人答应复活他,在三千年以后。
而他若想继续活下去,就得吃下姐姐的心脏。因为神秘人说,姐姐是神灵的转世,有着永生不死的命运。
漫长的等待让拉美西斯生出了别样的想法,他如果吃了姐姐的心脏,不等于跟她合为一体了吗?像壁画与石像那样,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如果我做不到呢?”
年老的法老垂着眼皮,问着那个肩上刻着金蛇的神秘人。
“如果做不到——哼,复活献祭便会反噬自身,伟大的埃及法老,您将被亡灵分而食之,永生永世,坠入混沌黑暗,不得转世。”
少年法老回过头,耳边的黄金太阳盘随之摇晃,折射出耀眼的光。
身后是热浪滚滚的沙海,再无其他。
不能转世就不能转世吧。
这次,他有好好地告别,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姐姐,我要走啦。
弟弟要去一趟很远很远的旅行。
您不用等我,这趟旅行没有终点,没有归期,但就像每次出征的那样,您会祝福我凯旋,对吗?
若有来世,弟弟愿做您掌中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
只愿生命永恒,时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