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僭越的话,自从老奴服侍陛下以来,老奴把陛下当成眼珠子看待。去年陛下说想要见识塞北的风光,也是老奴冒着杀头的风险,帮着陛下瞒混朝臣,若是让国公爷知道了,老奴迟早被剥了皮放在火架上烤,死了也不能投胎。”
“阿叔——”敬文帝急急打断他,“你这是说什么呢?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去年他做了一件人生当中最疯狂的事,那就是趁着燕国公出征北狄,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做出这个决定,有些莽撞,有些匆忙,可是他不后悔。
回顾短短半生,他困在金玉皇城里,就像个废人一样被养着,身体上的病痛无时无刻折磨他,有些时候,他更宁愿自己从未来过人间。不然白白走这一遭,有什么意思?
但他现在无比庆幸他活了下去,若不是这样,他怎会遇见姐姐呢?
姐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从来不会用那种怜悯同情又怒其不争的眼神看他,反而鼓励他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作画,写诗,修剪花草,甚至做一些很幼稚的木工玩意儿,她就在一边静静陪同,偶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弯着那双月牙的眼睛,说,咱家的俊儿就是能干。
仅仅是这样,他就无比高兴。
这半年,他过得快活肆意,原来生活还有另一个样子,携裹着浓浓的甜蜜,让他入睡前还能期待着明天。
而老太监体会不到敬文帝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老奴自然是相信陛下的。可是陛下,你真的不能继续放任皇后娘娘了。你的身体原本就靠着人参续命,再陪着娘娘胡闹,迟早也——”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两人都清楚。
良久,敬文帝才低低地说,“姐姐没有胡闹。如果不是姐姐,恐怕从塞北回来,阿叔你就要见到我的尸体了。我的情况我自然是清楚的,这残破的身躯撑不了多久了。这些年我活得太累了,我不想临死前想起这一生,连半点笑声都没有。阿叔,都到最后了,你就让俊儿高高兴兴地走,好不好?”
老太监没吱声。
夜色深重,菁华宫的殿前立着两只丹顶仙鹤,嘴里衔着一颗夜明珠,振翅欲飞,飘然若仙。雕着云龙纹的架子床边,垂着薄透的鲛绡宝罗帐,里面的情景半遮半掩,在烛光衬映下营造出暧昧又旖旎的氛围。
敬文帝散着一头半湿的头发,卧在琳琅的膝上,对方正给他掏着耳朵,神情专注。
他侧着脸看她的眉眼,温柔得一塌糊涂。后知后觉的,他的指尖抚上那人的脸,直到人诧异看过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鬼使神差问,“姐姐,你喜不喜欢我?”
就像那天,他说,那我要你啊。
除了三公主,敬文帝没有接触过其他的女子,加上他被嫔妃毒害的阴影一直盘旋在心上,犹如毒刺,扎得他鲜血淋漓,对女性产生了严重的不信任。
但很奇怪的是,他对姐姐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话本里的一见钟情,但就是笃定了一个念头:好了,不用找了,就是她了。
敬文帝甚至不知道,这是他第二次见琳琅了。
第一次是在年关的宫宴上,他发着低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能靠着老太监支撑着他,好不容易熬到了宴会结束。模糊间,他隐隐听见了燕国公旁边女子说着话,是很舒服很动听的声音。
那时候他就在想,如果未来要成亲,他也要找一个说话很好听的女孩子。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琳琅微微倾斜着身子,有几缕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衣襟上,少年抓住了,缠绕在手上把玩。
“因为没有被喜欢过,所以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他犹如孩子,天真而赤诚地剖着自己的心肝,苍白的面孔印染上浅浅的红色情潮。
“这样啊……”
她若有所思。
紧接着,他脸颊被拂了一下。
一个柔软的、温热的吻赐在了天子的额发上。
他怔忪了片刻,黑色的眼眸立马变得水汪汪的,像是雨后洗干净的墨玉,通透而澄澈。
姐姐,俊儿能喜欢你吗?
琳琅听见他小小嘀咕了一句,听得不太清,“你说什么?”
敬文帝眨了眨眼睛,“我在想,姐姐的生辰快到了,要送什么给姐姐,姐姐才会高兴。”
琳琅轻笑,“什么都行,只要是你送的,秋千,纸鸢,木偶,印章,我不挑的。”
“那……那我要送一份很大很大的礼物给姐姐。”他夸张做了个手势,好像在抱一个庞然大物,得意道,“到时候,一定让姐姐吓一跳,开心得找不到北。”
“好,那我就期待了。”
琳琅刮了刮他的鼻子,“翻身,换另一边。”
翻身之后,敬文帝就看不见人了,他透过鲛绡,静静看着雕花案台上燃烧的红烛泪痕。
“姐姐。”
“怎么了?”
“嗯……不,没什么。”
夏四月甲辰,天子驾崩。
这个病秧子的皇帝从上来开始就是提线傀儡,结果在最后猝不及防的,狠狠摆了众臣一道。
他留下了一纸鱼龙诏书,禅位予后。
离经叛道,举世皆惊。
在国丧期间,琳琅在帝王的灵堂,收到了这个少年天子生前写的绝笔信。
他说,姐姐,对不住了,下次,下次俊儿不能陪你荡秋千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把江山都送给你,这样,会有好多人争着跟你玩秋千,你总不会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