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秋(2 / 2)

次日秋雨微凉,窗外泡桐树被雨水淋得萧瑟,苍黄的树叶飘飘摇摇,不禁秋风寒凉,稀疏寥落。

虞怜素手执书,不知读到何许文辞,一时怔愣出神。她转头凝望窗外,簌簌秋雨清冷,伸手出去,晶莹的雨珠摔碎在手心,溅起细密的水花。

暮秋了。

远处隐约出现一抹人影,面容被青色的罗伞遮盖,然宽袍博带,身姿挺拔,手上虽无饮酪,却无端叫人蓦然恍惚。

那人缓缓走近,入院时罗伞微倾,露出面容——

虞怜的心陡然悬起。

却不是他。

是谢玄彦。

她藏起失望,淡淡自嘲。罢了吧,交不忠兮怨长,又何须牵挂。她放下书册,敛袖起身,吩咐侍女斟茶。待谢玄彦进来,二人简短寒暄几句,相对落座。

虞怜大约知道他为何来此,左不过应他父亲要求,循例探望。其实对于谢六郎,她观感一向不错。昏礼者,本就为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继后世。譬如王妘年华正好,却依旧给年纪比她两倍还多的虞远作了续弦。而对于虞怜来说,同谢氏的婚约,不论背后有何种隐情,至少从明面上讲,谢六郎出身高贵,才华出众,且二人自小相识,年岁品貌皆是相当,横看竖看,都堪称天作之合。

——至少在此之前,虞怜都如此默认。她同任何一个世族贵女一样,平静而顺从地,接受了出身所赋予的命运。

奈何世事莫测,中途招惹了奇怪的东西。

想到那人,她又有些失神。但谢玄彦观她垂目方向,还当她对手边书籍眷恋不已,于是出于好奇,侧目一观。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他忽而一笑,感慨道:“确是如此,便如那裴小郎。”他微微一顿,低叹一声,“只可惜……”

“可惜?”

虞怜脱口问道。

谢玄彦一愣,抬头看她。虞怜眼皮一跳,心中懊恼,低头喝茶掩饰。“近日里耳边全是北地之事。倒是未曾想到,这位……少年英雄,竟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知道了?”

谢玄彦竟然惊讶,令虞怜一时不解,“城门那日……”

城门那日!

虞怜后背陡然生出冷汗,那日城门之前,谢玄彦只道这是“裴小郎”,并未告知她姓名。她又如何能得知,救她之人,就是如今声名鹊起的骑督裴述?

她脊背发凉,迅速说道:“城门那日,我受了惊吓,忘记问询他的名字,叫我一番好找,险些无法报答。”

原是她派人去寻过,那又寻到何处了?谢玄彦也心中一顿,以虞氏之力,若是摸到裴述老巢,事态会麻烦许多。他不动声色,细细观察虞怜反应,“是我疏忽。我虽与他意外相识,倒有几分投缘。此番战了回朝,可需我引见一番?”

虞怜不知他暗中试探,反倒听出了别的讯息,她微微一怔,问道:“回朝?战事结束了?”

见谢玄彦点头,虞怜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绵软之感,似期待,又似情怯。她下意识想要咬唇,又想起谢玄彦还在对面,于是努力收整思绪,拒绝谢六郎的好意。

“那就——多谢了!”

虞怜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怎么了?她在说什么?她为什么突然胡言乱语?不过是一不小心,脑子里飘出了那人回来后的种种可能,又想到她心底埋藏已久质问,一时情绪不稳而已,怎么就说出了胡话?她懊恼至极,甚至有些惊慌,唯恐谢玄彦看出端倪,一时忐忑不安。

然而此言既出,谢玄彦反倒安心。若查出裴述是个贼匪,以虞怜身份,万不会再叫他引见。于是谢六郎又恢复了云淡风轻,微笑着应声承诺。

而虞怜见他眉宇平静,无甚反应,也逐渐放下心来,却始终不可控制地,思绪有些游离。二人各自心怀鬼胎,再坐一会儿,虞怜忽然想到前话,忍不住又问:“先前说可惜,可惜什么?”

谢玄彦一哂。

可惜什么?可惜幽州难回;可惜裴述不世之才,却因为身份低微,只被世家看作驱使的工具。他还可惜,满朝士人,蝇营狗苟,饱读圣贤,却不恤国事。他可惜许多,无力许多。他妄图力挽狂澜,却又在家族荣衰面前,甘愿低头。

他谢六郎,一面光风霁月,一面妥协求全。他能做什么?他只能去邺城塞口,修补城墙。

“可惜邺城塞的城墙。”他幽幽道,“全烧毁了,要重新修筑。”

他想起此事,忍不住又是一笑,半开玩笑道:“裴小郎年纪不大,威力倒强,第一次造访就拆我一座关塞,若还有第二次,莫不得将我邺城拆毁?”他笑着说道,“待他回来,要把修墙的钱,尽数敲敲才是。”

虞怜闻言,亦有些想笑。她低头摩挲着书册上的文字,忽然问道:“要多少?我或可尽绵薄之力。”

谢玄彦一愣,吃惊又好笑,调侃她道:“县主大义,救命之恩,倾囊相报,宴之佩服!”

虞怜笑笑,不再作声。二人便将此话当做无聊笑谈,抛之脑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么想割了自己的舌头,再摘了自己的头。她今天是怎么了?满嘴胡言乱语,像傻了一般。她不太开心,“啪”一声,把书合上。

秋暮淋漓细雨里,窗外泡桐树的叶子尽数飘落。初冬第一场大雪的时候,裴述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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