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与几位同僚拜见过陛下了。”中书令禀道。
明苏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淡淡地笑了一下,语气用词皆极老辣,半真半假地说道:“父皇有些生孤的气,孤便未去请安,想等父皇消消气,再去请罪。”
中书令忙道:“殿下说的哪里话?陛下怎会生殿下的气?若非殿下及时救驾,匡扶社稷,如今是什么情形便不好说了。”他急着将基调定了下来,顺势表了忠心。
明苏未接话。中书令又道:“陛下龙体抱恙,不见痊愈之意,难以理政。但江山社稷,不可无人做主,臣等为天下万民计,拜见陛下,恳请陛下择贤明以继。”
郑宓听出来了,中书令是来呈禀进展的。明苏主政后行事极为宽仁,为的便是平顺过度。有中书令等重臣使力,皇帝又已是阶下囚,撑不了几日。
郑宓暗自一算,皇位更迭宜快不宜慢,至多三日,明苏便可顺顺当当地继位了。
“中书令说错了一事。”明苏的声音传来,“陛下不能理政,并非他龙体抱恙,而是陛下才德不备,昏聩无能,屡犯大错,无颜再居皇位。”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顿时没了声,郑宓也跟着心一紧。因龙体衰弱退位与因昏聩无能退位,这两者自是天差地别,公主已占大势,照她这两日息事宁人,平顺安抚的行事做派,不单是大臣们,连郑宓都以为她是打算先定下大位,而后再重提旧事。
“殿、殿下,以臣论君,以子议父,怕是不妥啊。”中书令颤声道。
“如何不妥?”
她是明知故问,中书令避无可避,终是叹了口气:“殿下是要重溯旧案?”这旧案指的是哪一桩,二人心知肚明。
明苏道:“旧案如何起的,卿想必不会不知。”
如何起的,中书令自然知晓,大臣们虽不知陛下为何突下杀手,但从一开始的弹劾,到后来的污蔑谋反,再到墓室中起出的僭越之物,这一桩桩,一件件,朝中无人不知是冤枉。
可那时,谁都没办法,喊冤的大臣或死或贬,杀了一批,逐了一批,朝中渐渐便没声了。郑太傅一系死得干干净净,一丝血脉都未留下。几年过去,记挂着旧案的大臣们也觉得此事只能如此算了。后人都没了,还有谁能费心费力地重提旧事呢?
结果,六年过去,不惜费心费力重提旧事的人来了。
“殿下要审到何种地步?”
“一道罪己诏是郑家应得的。”
公主说得坚决,似是已在心中斟酌过无数回了。
中书令突然生出天理昭昭之感,他又问了一遍:“殿下是想好了,非要在陛下退位前重提旧案?为人子者要定君父的罪,不论是否正义,是否占理,不孝的罪名便牢牢地扣在您头上了。这一笔污名可是再也洗不去了。”
“我想好了。”明苏说道。
郑宓在偏殿闭上了眼,可眼泪还是自眼角落了下来。
中书令叩了个头,退下了。
殿门合上的声音传来,有些沉闷。郑宓坐在偏殿出神,她一时想的是就要沉冤昭雪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姑母还有许许多多郑家族人必等这一日等了许久了。
一时又想,正如中书令所言,后人提起明苏,她追究君父罪名之事必是绕不过去了,不论她往后如何勤恳,后人提起她,难免会带上一抹不忠不孝的色彩,毕竟世人眼中,孝道大于天,一个连父亲都不能原谅的人,自然就是不好的。
郑宓心乱如麻,不知何时,明苏走到了她面前,她捧起她的脸,看到她面上的泪水。
“你不必……”郑宓望着她,说道,“不必非要追究到陛下身上,要澄清郑家的冤屈,只要说明起头的弹劾便是诬告即可。”
如此既翻了案,明苏也不必留污名。
明苏轻轻地拭去她的泪,她望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我在你心中,是否是个很好的人?”
郑宓点了下头。
她夸她了,可明苏并无欣喜,她的眼睛柔和温煦,却没了光彩,沉晦暗淡。过了好一会儿,她松开了手,退开一步,背过了身。
郑宓看着她的背影,她发觉明苏已全然没了中书令觐见前的青涩明快了,她像是被笼罩在阴翳中。
又过了许久,明苏方转过身来,她唇畔有了些许笑意,语气亦十分轻快:“我不怕污名。何况,来日必然少不得再为人议论。”
她突然这样说,郑宓怔了怔方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明苏指的是她们二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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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二人之事,我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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