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数日,蝗虫渐稀,一则此地吃光,往他处飞了,二则邬州全境扑杀蝗虫,委实杀得不少。家里有余粮的,心中不慌,家里本来没粮的,扑了蝗虫也换了些,总算没有立时饿着。
谢麟命人开始兑现诺言,先是以蝗换粮,换来的蝗虫都晒干了,一袋一袋的装满了,压在仓房里。邹县令鞍前马后跟着忙,颇觉有脸,凑上来问道:“使君,这是为什么?不是该立时焚毁,召百姓来看,以安人心吗?”在他看来,这也算是战胜了蝗虫了。
谢麟道:“这个时候,哪有心思看这个?这湿漉漉的虫子,没有柴草是点不着的。先找柴火吧。”树叶都吃光了,柴草?不得留点煮饭么?
其实真正的原因他并没有同邹县令讲——朝廷必然是要派人过来的,别人不好保证,那位李丞相多少看点香火情,必要催促能员干吏快些过来确定灾情,好安排下一步。
再有,他先前奏的几件事,都应验了——干旱、蝗灾、流民都来了,教匪呢?不信没人翻他的奏本来复习!到时候就不止李丞相的人了,说不定还会有内监。
谢麟要当着他们的面,将这蝗虫山给点了!叫来人看看那些“好邻居”做的好事!外来灾民的户籍他也都统计好了,原籍何处,里保何人,都造了册,副本都快抄好了。给他下绊子,只怕是有命惹事没命承担的。
邹县令搓着手:“哎呀,真没想到还能扑得这许多。”
谢麟道:“只怕还要劳烦诸位啦。”
“下官职责所在。”
“那好,诸位亲民官,都要下乡巡视安抚,蝗虫已过,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断不能在最后一步上坏了事儿。朝廷是必要派人来的,可别等人来了,一问三不知!”
邹县令心道,不错,先前上奏等等,我都联名了,就剩最后一步灾后安置了,可不能坏在这一步上。若做得好时,这考评兴许就能升一级了。他比较倒霉,县令任上做了好些年还没升上去,如今看到希望,热炭团一样的心。朝廷会派员来!朝廷诸公,知道他邹某人是谁吗?显然没几个会记得住的,现得了机会与朝廷派的使者对答,则必能传到诸公耳中,或许能蒙圣上垂听,可是要好好准备!
谢麟再颁命令,凡亲民官,都要巡视境内,了解疾苦。他自己也先去与夏偏将再会一个面,问问夏偏将那里军粮等等,再往乡下去。
朝廷派员来的时候,谢麟还在乡下,迎接的是留在城里的教谕。这位教谕圣贤文章做得,事务却并不精通,便是圣贤文章,做得也不是顶好,见了来人,话也说得结巴了,弄得燕御史很不开心。
燕御史是燕丞相的堂侄,他的副手是史垣的学生、李丞相的侄子、程素素的同学,与二人同来的,还有一位宫中内官,姓李,四十来岁,面白无须,模样也周正。两个御史系出名门,一个内官也是体面人,看这教谕只会磕磕绊绊说些他们在驿馆已经听得十分清楚明白的措施,都有些不耐烦——这鬼样子一看就知道他没参与办实事!
不过看在府学成绩不错的份上,二人都给了教谕些面子。由那位李内官道:“我等还是去府衙等候谢使君吧。”
三人往府衙去,才跨进大门,后面程素素就知道了。命人整治了茶水、糕点送上去:“要干净,做得精细些!选最好的瓷器装!东西绝不许多!见了他们不许笑!厨下备饭,不许有青叶子!鸡鸭鱼肉尽管有。”
自己也除了簪环,穿得干净素雅,放下帘子,与三人说个话,致个歉:“实不凑巧,已派人去叫他回来了。”
李御史有心向着她,便说:“不急不急,我等奉命而来,是为百姓。谢使君也是为百姓,岂有苛责之理?”他这话就抢得有点急了,燕御史斜了他一眼。程素素心道,你们家这也太老实了!答道:“不瞒诸位,打去年就有吃不饱的来邬州讨生活啦,今年这个样子,四下受了灾的都往这儿来,咱们也吃了蝗虫的亏,他们都坐不住了。”
李内官感兴趣地问:“去年就不好?”
程素素道:“但凡能撑得过去,哪个爱说不好听的话呢?”
李内官默默点头,这一路上,还没到邬州,他们就见到蝗虫了,已知谢麟所言不虚。燕御史不好与别人家女眷多说话,只说一句:“娘子放心,谢状元公忠体国,朝廷都是知道的。”
燕家本来笑话谢麟,做个地方官,惹这许多事。直到今年两麻袋蝗虫送到京里,才晓得厉害——不管之前嘲笑谢麟什么,两麻袋蝗虫送来,就证明了他有远见,早早预见了灾情,而之前不重视他意见的人,都是傻瓜。
临来之前,燕丞相告诫他:“多听多看少说话,不要跟谢麟拧着干。谢麟不给你一粒米,你也要回来向着点谢麟说话,邬州以外的人送多么贵重的礼物,都不许收!”
再说几句,程素素便退回后宅,等谢麟回来接待他们。
谢麟忙了半天,接到消息,也顾不得自己骑术并不高明,策马狂奔,江先生……殿后。
到得府衙,彼此打了照面,都说辛苦。李内官代天宣旨,谢麟接了旨意,便明白这次自己稳赢了。面上依旧不显,领了旨,答了话,谢麟道:“三位来意我都知道了,明天请三位看一样东西。包管三位有话与圣上、与朝廷说。”
李内官笑道:“岂有不信你的?”
叙座入席,李内官就回忆起当年在宫里,他与谢麟经常见面,燕御史与谢麟说几句文章,李御史却是代祖父祖母询问程素素好不好。
吃了一回酒,各自安歇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敲响了锣鼓,谢麟与王经等也不出城了,亲自来邀了三位去看焚烧蝗虫。
巨大的柴堆堆满了城门外的平地,蝗虫一车一车地拉了出来,抖开麻袋投到火堆里。李内官原是贫苦人家出身,见到这许多蝗虫,脸上变色:“我倒想起小时候啦。”就是因为一场大灾,被卖给个宦官给带进了宫。
大火烧了半天还没烧完,谢麟再请他们三个回城吃饭,火堆接着烧。燕御史就知道奏本要怎么写了——亏了谢知府扑杀蝗虫这许多,才没有继续给别的州府造成更大的损失啊!
谢麟却又拿出一本半寸厚的本子来:“截至今日,灾情都在这里啦。”燕御史双手接了,随手翻开一看,也是佩服,扑杀蝗虫若干石、花费粮食若干、受灾田地若干、人口若干、外来灾民若干、某府来的灾民多少、为赈灾外来灾民花费多少……
统统都在里面了。
李内官示意李御史先看,自己最后看,燕御史也只好将册子传阅。李内官最后拿到册子便笑道:“咱家必为舍人将这奏本转达!”谢麟给皇帝做中书舍人的时候,他也在御前,这是在讲旧时的人情。
燕御史暗骂一句:狡猾的老阉狗,也不好意思与他抢。
三位还有旁的地方要跑,不便久留,只想早些办完差使早回家。留了三日,自觉看得差不多了——树都光秃秃的,地上光秃秃的,委实没甚好看——打马顺着驿道北上而去。
谢麟送走了他们,当天,再次上书,已送走了来核实灾情的官员,请求朝廷明确今年免租赋,以及赈灾。奏本里,将一些受灾数据大致又写了上去,只是没有那一本册子详尽罢了。
做完这些,谢麟也松了一口气,朝廷的态度、皇帝的态度他都明白了,只要等到朝廷派人来就好了。至于教匪,他一点也不盼着来,教匪闹一闹别人家就好了,他可不想操这份心。
怕什么来什么,便在送走三位的第二天,夏偏将一头钻了过来:“状元、祖宗!教匪闹起来了!”
谢麟脸色一变:“快!快!快!”燕御史他们仨往北去了!这要落教匪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