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菱月疾步上去,跪在她左后方。
暮星河赶紧抹了眼泪,惊道:“你怎么来了?”
于菱月小声,“能不来吗,怎么回事?”
暮星河的眼中又溢满了晶莹,声音略微发颤,“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我想回家。”
回家,哪还回得了家……
她们两个跪在这宽广的砖地上,尤其渺小。
于菱月坚定的看着暮星河说:“别怕,你是太子妃,他除了罚你跪不会怎么样,有什么事我都陪着你。”
与她的同行的公子,见她跪那儿了,微微一愣,这个婢女急匆匆的过来就为了跪上一跪?
他还以为,是要凭这模样找太子谈谈风月呢。
楚寻风如是想着,拔步进了殿内。
傅君兮见他进来,合上了手中的文书,往椅背上一靠,“找我喝酒?”
恰巧今日烦闷得很。
“殿下今日想喝酒?也行。”楚寻风走到案牍前。
傅君兮抬眼瞧他,“你找我还能有旁的事。”
楚寻风双臂靠上了案牍,俯身在桌上,完全没个姿态。
“殿下,趁着春盛十里,天高气爽,校场上搞个活动呗?”
傅君兮习惯性的掏出玉佩系在腰间,这流苏在袖里揣了这好一会儿也不皱。
他淡淡道:“方便适龄姑娘们都出来让你挑一挑?”
被戳中了心思,楚寻风也不害臊,他眨了下眼。
“只有殿下号召,那些老狐狸才舍得让自家的好闺女都出来冒尖呀。”
家中妻妾都有五房了,还整日想着新鲜美人,伺候的过来吗?
傅君兮寻思过后,道:“就马球吧,一周后,你替我发帖子就成。”
“好叻!”
楚寻风喜不自胜,伸了伸身子,“殿下,几时喝酒去?”
傅君兮看了看桌上的文书,今日确也没心情再阅,“先出去走走,晚些叫上秦修萧鹏宇一块儿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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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人从大殿中出来,于菱月赶紧低下头。
楚寻风问了声,“殿下,这两美人犯什么错了,你舍得让人跪这儿?”
随着这一声,一双天空色锻面的靴子停在于菱月面前。
这靴子格外精致华贵,很可能就是太子殿下,于菱月蹙了下眉头,没有抬头。
傅君兮在她面前站了会儿,这个女人倒是头都不抬,也是,只要不抬头就能永不相见了。
“这是我的太子妃,和她的婢女。”
他看着于菱月,淡淡道。
“太子妃?殿下,你可真有点不太怜香惜玉啊!”
随之在楚寻风说个不停的嘴中,傅君兮拔步离开。
等这两人彻底走远,于菱月松了口气,抬起头来,见暮星河还在发颤,赶紧宽慰她,“没事儿,这不是走了吗?他也不能吃了咱们呀。”
暮星河眼睛哭得发肿,低垂着头,十分丧气,“姐姐,我后悔了。”
于菱月吸了口凉气。
“我知道,这话你不能再说了,咱们往前看吧。”
原以为太子妃是极尊贵的,至少在东宫只一人之下,可再看眼前这宽大的殿门,宛若能吃人一般。
天色渐暗,估摸着酉时也到了,肚子饿得直叫,可迟迟没有人来唤她们起身。
于菱月的双腿发痛发麻,暮星河已经挺不直腰肢,“姐姐,如果太子把我们忘了怎么办,我们得跪到什么时候去?”
“不会的,他总得回来睡觉,他寝殿在后头呢。”于菱月虽宽慰着他,心里却没个数。
她今早都听说了,太子有七房妾侍,东宫的协管之权在萧侧妃萧馨儿的手里,这萧侧妃还是个蛮横的,太子妃空有名头,并无实权。
这些她想缓缓再告诉暮星河,免得她一下子受打击过大。
总算,有一公公过来,恭恭敬敬的说,“殿下请太子妃前往九黎阁赴宴。”
于菱月扶着暮星河起身,却险些两两摔倒。
揉了揉疼痛的膝盖发麻的腿,于菱月道:“烦请公公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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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远的,就听见前方不远处歌舞升平,灯火通明,欢笑不止。
绕过了一片绿荫之后,豁然开朗,眼前热闹得很,六个坦肩露腰的舞女在空地上婀娜多姿的挥袖起舞,三边席位绕着舞地而设,席上美人虽多,虽只有四个男子。
公公带着太子妃入侧席时,于菱月看清了上座的男子,惊愕的睁大了眼,目不转睛。
这不是在苏城大街上,解了她偷馒头的燃眉之急,还扔了许多银票的人!
他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坐在那个席位,他是什么人?
他会不会认得自己?如果他认得自己,替妃的事情穿帮了怎么办?
他身边坐着一个美艳的女子,相比容貌,她的发簪衣服更为出挑,相较座上的其他女子,尤为华贵耀目。
于菱月怔怔的看着他,他的目光也投过来,眯了下眼。
瞧见她尤为震惊的表情,傅君兮格外舒适的轻酌了一杯。他身边不就坐了个女人而已,就值得她如此错愕?
如此看来,这个女人虽然嘴硬心狠,可还是会吃醋的。
想到此处,傅君兮嘴角微扬,臭了一整天的心情竟稍微好转了些。
太子妃入座,竟无一人与她打招呼。萧侧妃往太子身边靠拢了些,得意的目光向暮星河瞥去。
今日太子妃罚跪一整日的事,不仅是东宫,在整个皇宫中都传开了。太子妃颜面扫地,今后也不会被人放在眼里。
面对萧侧妃的目光,暮星河自惭形秽的低下了头。
原以为太子妃是能立于太子身侧的人,可竟然不知……
萧侧妃挽上傅君兮的臂弯,娇里娇气的,“殿下,这些歌舞都看腻了,有没有点新鲜的?”
随着这一挽,傅君兮下意识的去看于菱月,果然……她那脸都僵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个女人俨然见不得这场面。
傅君兮难得没有推开萧侧妃,惦着酒杯,温和道:“馨儿想看什么新鲜?”
萧馨儿那双杏眼冲着太子眨完了,就又向暮星河投了过头,“妾身听闻苏城的女子善歌舞,与我们金陵城的全然不同。太子妃自小在小门户中寄养长大,想必也是能歌善舞的,不如请太子妃献上一舞?”
闻言,傅君兮的笑容渐渐凝住,旁座搂着美人儿的楚寻风道:“侧妃娘娘,这不太好吧,太子妃无论是什么出身,如今是太子妃,让她献舞不合适吧?”
于菱月垂眸,咬紧了唇。这个人竟然是太子,一惊未消又起一惊,她非要在今夜吓个魂飞魄散不可。
眼下已顾不上吃惊,太子身旁这位美人儿已把事情找到了自家门口。
凉启国素来视歌舞是下等女子所为,当众坦肩,身着薄纱衣,腰腹若隐若现,这岂是太子妃这样的身份做的事?
且暮星河跪上了整整一白日,眼下走路都不利索,如何能跳舞?
萧馨儿瞪了楚寻风一眼,仍撒娇摇着太子的臂弯,“殿下,让她跳嘛,一定比宫里这些庸脂俗粉好看。”
萧侧妃对此事几乎胸有成竹。于菱月幼时与太子不合,常常扭打在一块儿,这多年后刚一嫁入东宫,昨夜独守空闺,今早就被罚跪……
想来太子厌极了于菱月,若非婚约是皇后的遗愿,太子定然不会娶她的。
傅君兮摆了摆手,歌舞暂停。
他看向暮星河,问道:“馨儿要你献舞,尚否?”
暮星河的心中哪管的上什么脸面,她只想保命,却怕舞得太丑又是一桩罪名,她抿着唇,迟迟没有开口。
于菱月见状,咬了咬牙,上前扑通跪地。
“婢女认为,侧妃娘娘当顾及殿下颜面,太子妃若献了这舞,传扬出去旁人耻笑的不仅是太子妃,更是殿下。”
这便是给萧馨儿挖了个坑,傅君兮眯了下眼,又饮尽一杯。这个女人倒还记得自己是谁,晓得争颜面。
萧馨儿听明白了,指着她怒骂,“殿下的颜面是你操心的吗,四海之内谁敢说一句殿下的不是!你这个婢女,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没规没矩!”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萧侧妃既然盯上了自家必不会善罢甘休。
于菱月跪得腰杆子笔直,眸色深深,嗓子清亮,“侧妃娘娘既说到了规矩,妾者众多,妻只一个,妻妾当何如?”
此言出,一直默默观看的楚寻风的手一抖,酒水差点儿洒出来。
太子妃为妻,萧侧妃为妃,原是没有相欺的道理。可太子妃除了这头衔又一无所是,还是罪臣之女,能入皇家已是格外开恩。
萧侧妃是当朝镖骑大将军的嫡女,当今圣上都要给几分薄面,能骑到太子妃头上的确不为过。
但妻妾何如?妾自当敬妻,这是伦常道理啊……
楚寻风好奇的看太子,傅君兮却乐在其中一般,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似乎也想看看女人跟女人能吵出什么来。
萧馨儿愤愤的瞪过之后,嘟嘴,转眸。
“殿下,我只不过想看看苏城女子的舞姿,姐姐不愿意就不跳嘛,姐姐也不搭理我,却让个婢女来羞辱我,这是什么道理?”
话间,她越说越委屈,眼含晶莹,摇摇欲坠。
暮星河被说得心慌,连忙压低了声音对于菱月道:“别说了。”
可于菱月已在如此场地跪了下来,太子殿下不让起身,她便不能起。
傅君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于菱月蹙了下眉头,“暮星河。”
傅君兮已稍有醉意,摆了摆手,“你就叫于锦念。”
一年前,她出现在身边时,就说自己叫于锦念。
锦念,锦念……他配合着阿月,把这个假名叫了一年。
于菱月抬头,疑惑不解,为何要给她取个名字,还姓于?
太子殿下从未给宫人婢女取名的先例,在座皆是微微错愕。
萧馨儿压抑住了心中不悦,小心翼翼问道,“殿下,为什么给她起这个名字啊?”
傅君兮淡淡道:“暮星河,这个名字好听,但她配不上。”
闻言,萧馨儿低笑,声如银铃。
于菱月嘴角微抽,俯首,“谢殿下赐名。”
“不谢。”傅君兮向她举杯,一饮而尽后杯子重重一放。
一旁伺候的宫人微怔,还在愣神中,傅君兮不耐,“添酒!”
于菱月被示意跪到一边去,不影响接下来的歌舞。
傅君兮又几杯烈酒下肚,倦意更浓,起身脚步虚空,似踩不稳。
“殿下不喝了?”楚寻风问。
萧侧妃赶紧起身去搀扶,柔风扶柳的身子此时格外有劲,“我送殿下回去。”
傅君兮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于菱月,她在月色下的脸颊更显清冷。
他甩开了萧馨儿,又坐了下来,“寻风,继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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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前。
他们被一场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追杀逼到了山上偏僻之处。
眼见着人要追上来了,于菱月望了望崖下深不见底的陡坡,沉声道:“也许滚下去还有一线生路。”
没等他考虑,于菱月一把抱住了他,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幸而坡上草叶茂盛,一路不至于太陡,滚到底时,只满身的划伤触目惊心,其他无大碍。
傅君兮腿上最深的伤口深可见骨,疼得大汗淋漓。
于菱月舀水给他清洗后,找了草药给他敷上,撕下了层层里衣中的一些布条给他绑上。
傅君兮看她带着一身浅浅血迹若无其事的忙东忙西,蹙着眉头道:“你草率了,这样摔下来活着的概率,还不如跟他们硬碰硬。”
于菱月淡淡道:“我宁愿死在自己手里,也不愿死在别人手里。”
傅君兮吸了口凉气,伸手摘去了她发间的残叶,“锦念,你把我也带下来了。”
于菱月手上一顿,淡淡道:“你一个人死在上面,不如跟我一块儿死在下面,黄泉路上做个伴,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傅君兮噗嗤笑道:“以我的相貌,断然不会做孤魂野鬼的,到哪儿都能找得到伴儿。”
于菱月提了提嘴角,“你说的也是,不如咱们分道扬镳,不影响你找伴儿。”
说完,她起身就走,“咱们分开找山谷的出口,各走各路。”
紧接着手腕一暖,她跌进了傅君兮怀中,腰身被圈得紧紧的。
于菱月哼了声,“你干嘛?不是哪儿都能找得到伴吗。”
傅君兮附在她耳边说:“咱们能一块儿死,就不能一块儿活吗,想甩掉我,没门。”
声音低哑,挠着耳畔,墨黑的双瞳,狭长的眼睫,魅惑无边。
于菱月微顿过后,点头,“咱们一块儿活。”
绕着山谷寻了一圈,却回到了原处,于菱月望着奇高的坡头疼不已。
“没有出去的路,这么高的坡爬不出去,该怎么办?”
她没有得到回应,侧首,却看到傅君兮摘了一大捧红红艳艳的野花。
他一瘸一拐走到面前时,眸中甚亮敞,双手往前一送,“喜欢吗?”
于菱月愣愣的接过,错愕道:“赶紧想办法出去啊,还在干什么?”
傅君兮干脆懒洋洋的躺在地上,伤腿高高架起,“那儿有几株果树,那边有个水潭,不深倒有许多鱼。”
“你还想在这里过日子吗?”
“有何不可?”
于菱月连连叹息,“你爹还在外头等你,赶紧的,一起想办法。”
傅君兮却眯起了眼,饶有兴趣的看她,“锦念,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个爹?”
于菱月微愣,避开了目光,“很正常。”
“那你怎么知道我只有爹,没有娘了?”
于菱月干脆转过了身,心眼吊到了嗓子口,“随口一说,别入心。”
傅君兮也没再说话,眼帘微动。
直到下起了雨,从毛毛细雨到倾盆大雨,傅君兮拉着于菱月躲到了一狭隘山壁下。
此处实在是挤,他们面对面贴着身,她在里头,他在外头,背上湿了一片。
于菱月欲拽过他,“换你呆里面。”
傅君兮禁锢着她,没让她动弹,看她肩头破碎处露出的浅浅伤口,忍不住伸手抚了下。
于菱月挥手打开了他的手腕,“别闹。”
近在咫尺,几乎鼻尖对鼻尖,闻得见彼此的气息,他握上于菱月的手,这一回,她没有挣脱。
他突然轻声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于菱月道:“不是出去的法子,我不想听。”
傅君兮看着她,认真道,“我们已沦落到相依为命,彼此也该坦诚相待。”
于菱月难得见他如此正经模样,这句话也让她有一些心惊。
“什么意思?”
她眼中浅显的慌乱,他看得很清楚。
傅君兮心头微痛过后,将呼之欲出的话,硬生生的变成了另一句,“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是不是早就喜欢我?”
闻言,于菱月松下心来,闪躲的双眸中盈上浅浅的笑意。
“是,我喜欢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哦,”傅君兮灿烂一笑,“那我们等雨停了,在这里拜了天地吧。”
“什么?”于菱月微愣。
傅君兮近在咫尺的眸色悬若星河,“我们很有可能再也出不去这个山谷,既然我们彼此喜欢,咱们就在这拜了天地。”
随着他这一声,老天似乎听到了一般,骤雨变成了小雨,越来越有转晴的趋势。
他们在山谷中找了一地势稍喊之处,微湿的草地上,跪地齐首三拜。
“这样是不是就算好了?”
于菱月直感觉脸颊烧得有些厉害,“这算哪门子的好了,没有红烛,没有嫁衣,也没有同心结。”
傅君兮侧首看她,“我们出去后会有的。”
于菱月正想起身,被傅君兮一拽,压于身下,他低头落唇,起初温柔细腻,继而炙热。
纠缠致衣衫半解之时,傅君兮突然停了下来,暂压了浑身燥热,“咱们既然是夫妻了,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
“嗯?”
傅君兮轻声说,“我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