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2 / 2)

张小敬从来没这么愤怒,也从来没这么无力。他早知道长安城这头怪兽的秉性,可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挣扎,想着不被吞噬,却总是会被撕扯得遍体鳞伤。

忽然,从头顶传来几声吱呀声。张小敬抬起头来看,原来李泌倒地时引发了小小的震动,贺府门框上那四个代表了门第的门簪摇摇欲坠,然后次第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四个深深的坑。

李泌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刚才那一拳,可是把他打得不轻。不过李泌倒没生气,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这一次我身临红尘,汲汲于俗务,却落得道心破损。若不回山重新修行,恐怕成道会蹉跎很久——你又如何?”

张小敬摇摇头,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他一瘸一拐地穿过贺府废墟,站在高高的乐游原边缘,俯瞰着整个长安城。

在他的独眼之中,一百零八坊严整而庄严地排列在朱雀大街两侧,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宏。他曾经听外域的胡人说过,纵观整个世界,都没有比长安更伟大、更壮观的城市。昨晚的喧嚣,并未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留下什么疤痕,它依然是那么高贵壮丽,就好像永远会这样持续下去似的。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张小敬干涸已久的眼窝里流淌而出,这还是他来长安九年以来的第一次。

(全文终)

后记一

天宝三载,是一个平静的年份。在史书上,这一年几乎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尽管在民间盛传长安有神火降临,带走了许多人,可官方却讳莫如深。

同时,天宝三载同样也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许多人——包括大唐自己——都在这一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在这一载的四月,贺知章的马车返回山阴老家,不过贺府以老人舟车劳顿为由,闭府不接见任何客人。没过多久,竟传出贺知章溘然去世的消息,享年八十有四。家乡的父老乡绅只有机会读到老人回乡后留下的两首遗诗,谁都没能见到其本人。消息传到长安,天子辍朝致哀,满朝文武皆献诗致敬,这成为天宝三载的一桩文化盛事。

与此同时,远在朔方的王忠嗣突然对突厥发起了比之前猛烈数倍的攻势,大有踏平草原之势。鏖战数月,突厥乌苏米施可汗战败被杀,传首京师,其继位者白眉可汗也在次年被杀,余部为回纥所吞并。自此草原之上,不复闻突厥之名。

朔方激战连连之际,东北方向却是一片祥和。一个叫安禄山的胡将在这一载的九月升任范阳节度使、河北采访使,仍兼任平卢节度使,成为天宝朝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他的忠诚无可挑剔,赢得了从天子到右相的一致认同,认为可以放心将河北一带交给他。

但这些都不是天子最关心的事。他在天宝三载的年底,正式纳太真于宫中,并迫不及待地于次年封其为贵妃。从此君妃相得,在兴庆宫中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靖安司作为一个临时官署,很快被解散。靖安司丞李泌上书请辞,离开长安开始了仙山求道之旅。这则逸事,一时在长安居民中传为美谈。中途他虽曾回返长安,但在杨国忠等人的逼迫下,又再度离开。

失去了最有力臂助的太子李亨,仅仅只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从天宝五载开始,右相李林甫接连掀动数起大案,如韦坚案、杜有邻案等,每一次都震惊朝野,牵连无数。太子先后失去多名亲信,甚至还被迫有两次婚变,窘迫非常。他忧虑过甚,双鬓都为之变白。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天宝十四载的安史之乱。李亨并未随天子去蜀中,而是逃至灵武登基,遥尊天子为太上皇。于是大唐形成了蜀中太上皇、灵武天子以及远在江陵的永王三股势力。

就在这时,久未现身的李泌再度出山,前来辅佐李亨,但坚决不受官职,只肯以客卿身份留任。在他的筹谋调度之下,李亨得以反败为胜,外败叛军,内压太上皇与永王,终于克成光复大业,人称李泌为“白衣宰相”。功成之后,李泌再度请辞,隐遁山林。在肃宗死后,代宗、德宗两代帝王都召他回朝为相,李泌数次出仕为相,又数次归隐。他一生历事玄、肃、代、德四位皇帝,四落四起,积功累封邺县侯。

除了李泌之外,在安史之乱中还涌现出另外一位传奇人物。此人并非中土人士,而是一位景僧,名叫伊斯。伊斯眼光卓绝不凡。他活跃于郭子仪帐下,在军中充当谋士,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同朔方节度副使,试殿中监,赐紫袈裟。波斯寺于天宝四年改称大秦寺,景教在大唐境内的发展达到巅峰。建中二年,伊斯在大秦寺的院中立下一块石碑,起名为《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用以纪念景教传入中土的艰难历程。此碑流传千年,一直到了今日。

但无论李泌还是伊斯,若论起命运之跌宕起伏,皆不如元载来得传奇。天宝三载之后,此人仕途一路平顺,且以寒微之身,迎娶了王忠嗣之女王韫秀,一时哄传为奇谈。安史之乱开始后,元载趁时而动,抓紧每一个机会,获得了肃宗李亨的格外器重,跻身朝廷高层。在肃宗去世后,他又勾结权宦李辅国,终于登上相位,成为代宗一朝举足轻重的大臣,独揽大权。就连李泌,也没办法与之抗衡。

不过元载专权之后,纳受赃私,贪腐奢靡,行事无所顾忌。他的妻子、儿子也横行肆虐,骄纵非常。代宗终于忍无可忍,下令将其收捕赐死。元载死后,按大唐律令他的妻子可免死,可王韫秀却表示:“王家十三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谁能书得长信、昭阳之事?死亦幸矣!”遂与之同死。

但还有另外一些人,却没能像他们一样,在史书中留下些许痕迹。

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在民间忽然出现了这样一本书,书名叫《安禄山事迹》,署名为华阴县尉姚汝能。不过这位作者的生平除了这本书之外,完全是一片空白,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动机才写下这么一本书。

这本书记录的是安禄山的生平,分为上、中、下三卷,其中在下卷里,姚汝能提及了这样一件事:

天宝十五载七月十五日,叛军接近京城,玄宗率众仓皇逃离长安。行至马嵬坡时,太子李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等人密谋发动兵变,铲除奸相杨国忠。在这一天,杨国忠在马嵬坡驿站外面碰到了几个吐蕃使者,他正在跟他们说话,忽然周围拥出大批士兵,纷纷高呼杨国忠与吐蕃勾结。

杨国忠大惊,正要开口痛斥。在队伍中冲出一位叫张小敬的骑士,先一箭把杨国忠射下马,然后割下他的脑袋,把尸体割得残缺不全。

有了张小敬带头,士兵们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包围驿站,要求天子处死杨贵妃。玄宗迫于无奈,只得忍痛缢死杨贵妃,诸军这才退开。这,即是著名的马嵬坡兵变。

这次兵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那位首开先声的骑士究竟是谁,又有什么来历,后来命运如何,在书中却没有任何提及,仅留下一个名字,宛如横空出世一般。

也许,姚汝能在写到这一段时,忽然无法抑制内心的澎湃,遂信手写下这一名字。至于他为何如此,却不是后人所能知晓了。

后记二

这部小说的最早想法,来源于有人在知乎提的一个问题:如果你给《刺客信条》写剧情,会把背景放在哪里?

《刺客信条》是一个沙盘类的电子游戏,主角穿梭于一个古代或者近代的城市里,执行各种刺杀任务,我很喜欢玩。

当我看到这个问题时,脑子里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唐代长安城。

唐代的长安城对我来说,是一个梦幻之地。这是一个秩序井然、气势恢宏的伟大城市,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诸色人物云集其中,风流文采与赫赫武威纵横交错,生活繁华多彩,风气开放多元。在那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实在是一个创作者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舞台。

想象一个刺客的身影,在月圆下的大雁塔上跃下,追捕他的火红灯笼从朱雀大街延伸到曲江池,惊起乐游原上无数的宿鸟……这是一个充满了画面感的片段,神秘与堂皇同时纠葛,如果能写出来,这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于是我信手写了几千字,最初只是简单地想开个脑洞,没想到越写越兴奋,一个长篇故事就这么悄然成形。随着故事进行下去,我的野心在膨胀。我试图让它节奏变得更快,让故事结构更加精密复杂,让每一个角色的特质更接近现代人的认知。说白了,我希望呈现出来的,不再是一个古装刺客冒险故事,而是一个发生在国际大都市的现代故事,只不过它凑巧发生在古代罢了。

幸运的是,长安正是这样一座具有超越了时空的气质的城市,它可以同时容纳古典与现代元素,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所以这个故事,逐渐从一个慢吞吞的古装传奇武侠剧,变成了一个古代反恐题材的快节奏孤胆英雄戏。为了让这一特质更加明显,我还重新把剧情做了切割,就像美剧《24小时》的分集方式那样,每半个时辰为一章,一共二十四章,正好是一天时间。

写这么一部作品,最大的挑战并不是故事的编织、人物的塑造,而是对那个时代生活细节的精准描摹。要让读者身临其境,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活生生的长安城,作者必须要对那一段历史了如指掌:怎么喝茶、怎么吃饭、哪里如厕、怎么乘车,女子出门头戴何物,男子外出怎么花钱,上至朝廷典章制度,下到食货物价,甚至长安城的下水道什么走向、隔水的栏杆是什么形制,等等——要描摹的,其实是一整个世界,无论写得多细致,都不嫌多。

为此我战战兢兢地查阅了大量资料,光是专题论文和考古报告就读了一大堆,还先后去了西安数次实地考察,希望能距离那个真正的长安城更近一些。

在这里,要特别感谢于赓哲老师、惊鸿、扫书喵、森林鹿、黑肚皮小蹄等几位朋友的大力支持,他们提供给了我许多珍贵资料,还拨冗认真地阅读拙作,给出各种文字和剧情上的意见。这份用心,我一直铭感五内。对于一个业余的文史爱好者来说,能认识这样学识渊博又不吝赐教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书香门第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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