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不觉间已经到了草木黄落时候,还有三日,就是秋选。朝臣们都知道太傅家里女先生还在倦勤殿里,皇帝已经同她同寝好长时间,这着实是不应该极了。皇帝后宫比不上高祖也比不上先帝,然总不止一个女人,皇帝却是罔顾祖宗法制,专宠一人,至今也无子嗣,无子嗣是家国头等大事,被皇帝上次打板子打怕了的人没有一人再上折子痛斥皇帝独宠倦勤殿,然朝臣们都很统一的希望这次秋选快点到日子,众臣很热衷于为秋选提一点小建议,帮一点小忙,只恨不能立马是秋选,最好此次进得宫里的能一举给皇上填上子嗣。
宫里也开始为秋选做准备,秀女的吃穿用度一干都要准备好,遂哪里也看起来是个忙忙碌碌的样子,皇后还在床榻上躺着,宫里一干用度准备都去请示严五儿,严五儿一方要伺候皇上,一方要应付前来请示的各个奴才们,忙的恨不能闭上眼就能睡着,在忙的要发疯的时候皇帝还同严五儿发脾气,气的严五儿一挥手将一干请示的奴才们都轰去了倦勤殿,让他们去请示倦勤殿里的那位。
遂皇帝下早朝过后便见倦勤殿里不时有进出的奴才,听一句才知道是为了秋选的事,皇帝看严五儿一眼,严五儿缩着膀子埋头不看皇帝,被皇帝劈头一巴掌也是死活没吭声,只心里骂皇帝,你紧着殿里的这位身体,怎么不知道我也是有身体的!
“都下去。”皇帝一进去就将殿外请示的奴才们轰出去,穆清意外,她是哪里做的不好么,看皇帝一眼,眼里带了一点疑惑和委屈来。
“清丰说你应该静养。”皇帝瓮声瓮气说一句,她还同个纸片子一样,这许多操劳的事着她烦心干什么。他总是不很理解作何这女人很是热衷于干这些事,替他选选秀女,替他张罗秀女的进宫事宜。
“哦。”穆清应一声,总还是有些不愉快,古来掌后宫一干事务的便是掌后宫的人,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留在后宫,让别人听自己的总比自己听别人的好,然还是维持了面上的沉静。
“今日晚些时候你便出宫去罢,明日再进来。”皇帝道。
“嗯?”。
“这次秋选你也入选。”皇帝道。
是了,她眼下无位分无名号,一直在宫里也着实不像话,她吃穿用度一直和皇帝一起,用药比皇帝用的还珍贵,险些忘了这些个,转念间脑里一闪“这秋选总不是因为我……而开始的罢?”她小心翼翼的问一句,然后自己再赶忙否定,深怕说出来就要承受这样的大罪,皇帝站着没作声,穆清倒抽一口气“你疯了么这是……家国大事岂能这样儿戏。”
皇帝却是不耐烦“我是皇上,做什么要你管。”
穆清瞠目结舌,觉得这样的罪压在她身上简直要叫人惶恐发疯,遂急的在殿里团团转,倾天下人力,合三部财力物力,这样大的举动怎的就是为了让她进宫。
严五儿站在一边看静妃是个急的要死的样子,恨不能说一句去年大选也是为你,去年大选将美貌女子选尽,今年大选将有才女子选尽,若是你还没出现,明年大选就要选妇人了,一直找你不见,皇上一直要将天下妇人们选进宫。
皇帝原先是满天下的找尸体,可是哪里能找到,遂就开始满天下的找活人,他是确确实实知道她死了,那也是开始找,仿佛不做上点什么他顷刻间就要崩溃。他好容易当了皇上,连唯一想要的人都丢了,当了皇帝之后皇帝所有该干的他都要干,也放马打猎,也纵酒,也要选女人,也要打骂朝臣发皇帝威风,他要生狂,生帝王狂气,以前所有他干不了的当了皇帝之后他都要干。然夜半时候总也睡不着,总也要去昭阳殿站一站,严五儿说皇上病了,皇上真以为自己病了,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了,被宝和进宫一顿打骂,宝和骂你等着我给你将人找出来。宝和信口一句言语,皇帝却当了救命草,开始满天下的找活人,大选恢复一年一次。
遂也就一年一年的如期开始选人,此次秋选本就早早决定要开始,皇帝发现她之后原本都忘了有秋选,直到皇后在倦勤殿打人之后他才想起来,也就借着这次秋选给她封位。
皇帝本可以直接给她封位的,然直接封位她便就一直顶着从宫外抢来的名号,总不如经过选秀封位来的好听,虽然满天下都知道皇帝从宫外抢了人。皇帝对很多事情不上心,可是对她却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穆清不是皇帝管不了皇帝想什么,就只因为这样大的罪名安自己头上而惶恐,“不行,我不要出宫去。”她转了半天,最后说她不要出宫,不要参加秋选,宁可出身不正也不要背上惑主亡国的名声。
“今日晚膳过后你便出宫去。”皇帝是个不容置疑的语气。
“可是出宫,我要去哪里。”穆清话一出口却是一怔,她方才将心里话说出来了竟然,她真正父母不在,刘家是静妃娘家,太傅那里好像也算不得娘家,心下惴惴随即安慰自己,皇帝应该不知她所想,应该只当她说的是她已经不是静妃了,刘家不能再回去罢,穆清看皇帝,皇帝却是一个转身看着殿外。
“去太傅府,我已经同张载说了,你以张载义女身份入宫。”皇帝背身道。
穆清还想说自己不愿意出宫去,可看皇帝的样仿佛是个她说什么也要出宫便就没再言语,只觉得这人真是疯了。
这种情形放在别人身上,皇帝能为你做到这样,你该是要欢喜高兴不胜荣宠才是,可穆清哪里能够欢喜,整个秋选只是为了让她有个进宫的好由头,她只有惶恐哪里能高兴,她总就是这个样子,天下为重大局为重,皇帝名声要紧。
遂晚些时候天一擦黑她同宫里十余人回了太傅府,哪怕明日午后她就要入宫,皇帝还是遣了近些时日伺候她的人一同回去,穆清心神不定坐了马车恨不能将跟着的人给撵回宫里去,也不知事情怎的就演变成这样。
一到太傅府,穆清没见着太傅人,只管家从大门口开始将她迎进去,完全按照宫里后妃出宫的礼制,穆清真是别扭要死然总不能叫管家难堪,遂就一言不发去了她原来的偏院,奴才们已经先一步进去收拾屋子了,穆清坐在院里的石桌前,看着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觉得恁的不真实。
也就两月之前她还是成天战战兢兢望着皇帝永生都不要想起自己,望着自己能躲过皇帝然后同野夫出京再也不要见着皇帝。可是短短两月后,她竟然要为了重新进宫坐在这里,真是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跟着她的几个手脚都干净利索,不多时已经将屋里收拾干净,屋角四周火炉都烧起来。
“你们回去罢。”穆清对一干奴才们说,方才出宫时候她就对皇帝说了,这些人将屋内收拾利索便要她们回宫里去,她如今要再进宫,太傅会看着办的,皇帝不允,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将人说通。
一干奴才们是看着她在出宫的当口同皇帝发脾气,这位连皇帝都敢斥责遂她一开口奴才们自然是要走的,等管家带了府里备使唤的人来,宫里的一干人终于走了。
“你们也下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们。”穆清对着管家带来的一个婆子两个丫鬟说,三人也便就暂且下去了,于是院内终于安静下来。
此时天已经全黑下来,院里四处都掌了灯,她披着大氅坐在院里,影影瞳瞳的院里就只有她一人,四周的风声都能听见,石桌旁的藤蔓架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黄叶禁不住秋风劲烈打着旋儿往下飘。穆清捻起掉在她眼前的一片叶子,蓦地就听见自己狂跳的心脏声。真的要入宫去,入了宫家里要怎么管,父亲一直叫她不要管家里人,唯一嘱她办一件事,可她眼下连那一件事都没有办好,真的要入宫去么,入得宫去泉下列祖列宗要怎样安宁。
她一声声对自己说,在宫里时候仿佛是个下定决心要伺候皇帝,可这会重新在这院儿里她就生了一丝犹豫,还生出了些惶恐与罪恶感。
不得不说皇帝对于她的某一面真是知道的彻底,皇帝说她能留在宫里大约也是因为她知道她无处可逃。
这是真的,无论对于皇帝存了怎样的心思与感情,皇帝是皇帝,这是穆清最不能抗拒他的原因,普天之下,谁都是皇帝的子民,一旦被发现定然是逃离不得。
来的路上还想着要将宫外所有东西都给野夫,要将福伯处理好,要同太傅好好说说话,要干什么要干什么穆清想的清清楚楚,这时候却是坐着半天没动弹。
此时天空黑的仿佛顷刻间就要下起雨,天上一颗星子也无,夜幕黑布一般包裹着这小院,穆清心乱如麻忐忑不安,她不知此刻这小院外面伏了三方人。
锁儿楼御天,野夫,皇帝沈宗正,野夫能看见御天,皇帝能看见野夫,三方人守在各处,也不知在等什么,夜色越来越深,穆清干坐着,外面三方也是静谧无声。
第48章 画纸
穆清在院里坐了半天然后进屋去,屋里已经烧得暖烘烘,她将将把大氅系绳解开,无意扫过窗前的几案,但见案角左上放了一沓纸张,最上面是一副画,待看清那幅画时候穆清解系带的手一僵,然后一步跨到案前拿起那纸张。
她从城墙上跌下去的那晚,就是因为这画才出了太傅府,那画她看完就已经毁掉了,眼前又出现了一副,大体一看同那日看见的一模一样,只是作画用的纸张不一样了,先前那一张是藤纸作画,今日这张是罗纹冷金笺,冷金笺蜀地人多用,这显然是新的一张。
一瞬间就将身体站直,穆清又是个肩背挺直脸蛋端素的模样,拿纸的手背上面都暴起青筋。如果留在宫里总也不会心安,若是找着这纸上画的东西便稍稍能让她心安一点,这东西她统共就见过三回,三回都在纸上。
第二回看见纸张时候是那申地伍胥后代同她要交换曳影剑,可恨那人拿来的东西是假的,就是不知今日送这画的人拿来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她在宫里已经两月多,宫外宫内虽然在一座城里,可不抵天内天外,除了前些时日野夫进来宫内,她这方的消息是丁点都不知,野夫也不知去了哪里,怎的他将这纸放在这里,这纸上所画别人是看都看不得,虽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什么,然知情的人只一眼便知,怎的那人就这样明晃晃放在向面处。
穆清一方埋怨野夫,一方担心野夫,皇帝既然能让她回太傅府,定然是让太傅做了万全准备,她原以为野夫已经不在这院儿里了,看这纸张的样子野夫像是还住在这里,别人送来的东西向来都是由野夫拿给她看,若是叫皇帝发现到时又要闹成一场不可开交。
拿着纸端详半晌,穆清重新将大氅带子系紧然后出门,院儿里一切如常,只有石桌上的油灯被风吹得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向南。
穆清是向着太傅府前院去的,她一动,伏在竹梢上的御天也动,御天一动,野夫自然跟着移动,只有伏在张府偏门的皇帝没动,但见暗里穆清一人低头往前院走,半空中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跟着她移动,穆清走路无声,半空中的人更是无声,黑沉的夜里,这景无端让人毛骨悚然,正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今夜将两项都占全了。
穆清是去找太傅的,她要同太傅说说今晚她要出府一会儿,身上藏的画不知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野夫不见人影,她须得去当铺问问福伯,如果送画的人想要交易,必须要她亲自看东西。再者,这画这么短时间内出现了两次,回回都单找她,如果不是送画的人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那就是他们要换的东西了不得,按着上回所看,传说中曳影剑是太子的,看来传言不假,她原以为那剑就算是太子的,能流落在外,想来不是特别重要,眼下看来事情与她料想有出入。
如果曳影剑真是高祖赠给太子,当下皇帝上位,太子如果要起事,那曳影剑无疑像是一个身份象征,太子拿着那把剑就可以证明自己身份,天下多的是尊师重道之人,传位传嫡这是祖宗规矩,有了曳影剑就仿佛太子才是正统,如果玉玺是皇帝象征,这把剑便是太子身份象征,高祖亲传比起旁的更是能让人激昂,这样重要的东西,怎的不在太子身上而能流外?穆清边走边思考,如果这回送画之人要拿画上的东西换曳影剑,她须得早早将剑出手,她无意卷入这些大的纷争里,放着那剑简直就是祸害。
此次出宫,原想着要将福伯和野夫安顿好,却是没有料到又有人送了这画过来,如果将所有事情在今夜处理了,那就再好不过了,经历了生死,这样危险的行当再是不能继续下去,同各种危险的人打交道,这原是她不愿意的,眼下能摆脱便是最好。
她去找太傅,管家竟然说太傅不在,穆清蹙眉,如果今夜太傅在,她出去就方便许多,有了太傅照应,就算眼下宫里有侍卫在她也是能出去的,她不信她出宫没有宫里侍卫跟着,宫里那人敏感多疑,她跑了一回,哪怕她怎样说,他必然不给她跑的第二次机会,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