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国之君迎到殿外,还算失礼?楚子苓也是直到此时,才确认这老妪在宋国的地位。宋国崇巫,实不亚于楚国。
她一个外来的楚巫,能博得他们的信任吗?
“大巫也来了。”宋公依旧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对楚子苓笑道,“今日诊病,便托付大巫了。”
他也听华元说过这楚巫的看诊之法,还是颇为好奇的。竟然不问就知身上病症,难道就不会猜错吗?或是他腹中也生有虫?
在车队时,还能用打虫药糊弄,但宫中,就必须展露手腕。楚子苓道:“还请君上伸手,吾要问脉。”
问脉是何意,宋公并不明白,但是对于华元推荐的大巫,还是极为信赖的,自自然然伸出手,让楚子苓细诊。
切过寸口,又查五官,只花了片刻功夫,楚子苓就道:“敢问君上,是否心下常痛,食欲不振,畏寒肢冷,偶有便溏?”
宋公讶然的睁大了眼睛:“真神巫也!”
他的病,身边伺候的可能知晓,但是刚从楚国而来的巫医,是万万不可能知道的。只这一问,足见术法。
他的脉象实在好认,正是肝气犯胃,邪干胃脘,当心而痛。治疗胃脘痛,也有不少方子,楚子苓看了眼一旁端坐的巫祝,才让人直起屏风,请宋公躺在了榻上。
“吾欲施法,还请君上闭目。”
也许是知道巫祝就在身旁,宋公倒也无甚戒心,闭目屏息。并未用簪中九针,楚子苓取出从楚国带来的毫针,消毒之后开始施针。治疗胃脘痛,需用中脘、内关、足三里,可是说是腹到手再到足,如何也无法掩饰,还不如大大方方施展出来。
针灸的同时,楚子苓也不忘背诵《素问》相应的章句,以增添施术的神秘性,足足半个小时,才做完了一套疗程。收针之后,纱屏撤去,宫人进前,替宋公穿上衣袍。楚子苓则道:“每日一次,七日为一循,还请君上明日再诊。”
也是第一次在这等清爽的环境下治病,宋公摸了摸腹部施术之处,笑道:“但凭大巫吩咐。”
就算上了年纪,那笑容也威力不减,足令女子春心荡漾。然而屋内两位女巫都面色肃然,躬身应是。
直到退出寝宫,楚子苓紧绷的心神仍旧无法疏解。那老妪从始至终没有开口,是犹不信自己的法术,还是别有心思?
回到巫舍,就见那老妪缓缓坐回下,从怀中一捞,那只枯瘦的手腕,摆在了楚子苓面前。
“楚女使的,可是这个?”
在她掌中,三枚金针闪闪发亮。
☆、第50章 第五十章
若非脸上绘着巫纹,楚子苓真不知能不能掩饰面上惊诧。那确实是三根金针, 或者说, 是三根金属针。不知混合了什么材料, 针的色泽比黄金稍浅,形制粗犷。一根似火针, 长而锐;一根似鍉针,针尖钝圆;还有一根就是铍针,状如宝剑, 两面开刃。
这三针, 已经具备了古九针的特质,简直能看成是九针的雏形。那这宋巫, 掌握了多少针灸知识?
由《灵枢》、《素问》组成的《黄帝内经》,虽冠以“黄帝”之名, 但是诞生时间绝不是上古, 而是在战国前后成型,直到汉朝方才正式成书。那么现在她所在的时间点, 距离《素问》出现, 还有多长时间?一百年?两百年?没有事物能骤然诞生,她面前这老妪, 是不是也是针灸一道的先驱?
见她不答, 那巫祝也不催促, 兀自开口, 吐出了一串略显拗口, 犹如唱咒的话语。背完一段, 她才改了发音,用雅言道:“这咒,可是你施术的法诀?”
楚子苓简直说不出话来。这长长一段,可不是什么“咒”,而是《素问·玉机真脏论》中的一段,“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脏气者,不能自致于手太阴,必因于胃,乃至于手太阴……”是她刚刚针灸时,为了营造气氛背诵的章句。没想到只片刻功夫,这老妪竟然就记下了,虽然背的不全,声音也古怪了些,但是终究是记住了大段发音。这是怎样的记忆力?又是何等的观察力?明明已经年过半百,到了这个时代行将就木的岁数,还能如此,她的心智简直可怖!
楚子苓轻叹一声:“祝史聪敏。”
听她认下了,那老妪收回了手掌,开口道:“吾一脉,自古研习针石,已传三百载,原以为已近天人,未曾想还有巫彭传承,也善此道……”
她的语气平平,然而那双混浊眸子,却迸出了光彩:“不知楚女可有兴趣,与老妇探讨一二?”
楚子苓一时无语。她哪会想到,竟然在这宋宫之中,遇到了这么个异类。不是强夺,也非阴害,更无敝帚自珍的傲慢,而是折节相交,想与她探讨医术。
她该答应吗?两千多年前的巫医,真能听懂或是相信她所知的医术吗?冒然答应,会不会对她的宋宫之行产生影响?若惹怒了对方,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待在这里吗?
然而这些该深思熟虑的东西,此刻都没出现。面对那双苍老、平静,却又热切的眼睛,楚子苓只是点了点头:“若能知天理,吾所愿也。”
这是来自先祖的问讯,是千百年前真正医者的好奇和探究。这也可能是一颗种子,是更多条性命,是《灵枢》与《素问》诞生的基石。她也许没有改变历史的能力,但是影响一些先行者,让更多人受益,并非坏事。
听到这话,那老妪嘴角微微一抽,似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太浅,难以捕捉。下一刻,她便恢复了庄严仪态,微微颔首:“待诊病结束,楚女自可来寻吾。”
说罢,她也不再留人,就这么把楚子苓送了出去了。
等在外面的,是华元送来侍候的婢子,其中叫“杏”的那个沉稳有度,处事精明,这两天最是上心。见她出来,赶忙凑了上去,低声道:“大巫不曾得罪巫祝吧?在宫中,可要收敛些许,一言一行务必谨慎。”
楚子苓有些讶然:“巫祝待我颇为友善啊。”
怎么,这老太太平日很难缠吗?只多留了这么点儿功夫,就让人放心不下?
听到这话,阿杏轻舒口气:“初来宫中,就有巫祝亲自陪伴,着实罕见。奴还以为大巫哪里惹巫祝不悦了呢。须知巫祝最是灵异,能请神上身,宫中无人不惧!”
请神不是巫师的传统技能吗?怎么巫祝就这么惹人害怕?
又详细问了问,楚子苓才算明白,众人的敬畏不仅仅是因为巫祝的身份,更因她狠辣的手腕。当年这人刚刚继任祝史不久,就曾干过一件大事。因为祭祀中,执事的大夫轻慢了些,酒水不够,牛羊不肥,礼器也不够洁净,她便请神上身,只用一杖,就打死了个八尺男儿。
若非有神上身,何来这等“法力”?故而宋宫内外无人不服,也让巫祝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一个精通人体构造的医生,用木杖打人,打死一两个还不轻而易举?然而楚子苓也不得不感慨,这老妇手腕了得,心计更是可怕。幸亏自己依仗的是医术,若真靠巫术混饭,能不能斗过这样聪明过人,又大胆手狠的人物,实在难讲。
不过现在,也算是抱上了粗腿,楚子苓在宋宫的待遇明显不同了起来。分到的小院,就有三间面积不小的屋舍,一应陈设也称得上精美。因为这几日都是给宋公诊病,其他医疗名额,也分配给了宫中姬妾,都没什么大病,很是轻松。
因而楚子苓也多出了不少闲暇时间,用来跟巫祝交流“医术”。只是几次谈话,楚子苓就确信对方并无歹意,因为她说出的很多东西,都是实打实用命换来的经验。
比如背部、腹部入针时,不能扎的太深。别说两千多年前,后世也还会有庸医因为施针不当,伤了肺腑,造成气胸等严重后果。还有肌肉猛烈收缩,可能造成的折针、弯针,刺穴不当,容易引发的晕针等等,每一条都是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除此之外,巫祝还让她见识了不少春秋才会使用的“秘法”。比如针刺放血,用蛆虫治疗伤口腐烂,烧骨熬粉服食,还有不少刻在骨甲上的殷商巫咒。
这样真诚的心态,楚子苓自然不会视若无睹。在了解到对方已经有些脉络、穴位知识后,便讲了些十二经脉的关系。不过后世的经脉学说,少不了阴阳五行的道术思想,而这时老子都还未诞生,自然也不存“道家”,不论是沟通还是理解,都是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