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楚大战,跟宋国有何关系?一问之下,楚子苓才明白过来。如今的“争霸”之战,从不是两国正面较量, 而是一方攻打另一方的附庸国, 把它打服, 或者等宗主国来救, 双方才会交战。
而宋国, 很不幸介于晋、楚之间,可以说两国争霸的主战场之一,还跟郑国这个同为主战场的国家关系不睦,彼此又打了近百年。四战之地, 怎可能不设城墙?
这样一个国家, 想来城中也不会繁华。然而当车队真正驶进城中, 楚子苓才发现自己又猜错了。宋都人口并不少,百工居肆,店铺林立,几乎称得上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了。
“为何如此多店铺?”楚子苓忍不住问道,战争可是商业的天敌,几年前宋都不还被楚人包围,使得城中曾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吗?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生机?
“宋多商人,故多货殖。郑、卫亦然。”田恒还是那副模样,对眼前的景色见怪不怪。
这话听起来让人糊涂,楚子苓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田恒口中的“商人”,是指殷商遗民,也正是因为他们善货殖,“商人”才成为后世生意人的代称。宋国乃殷朝故都,郑、卫也颇多殷人,因此才使这三个国家成为商业都市吗?只是郑、卫还能理解,宋人据说自傲刻板,如何经商?
发现田恒的述说,跟现实有些差别,楚子苓不由沉思起来。这样的民风,是否可用?然而片刻后,她的思绪就被喧哗打断。宋公派出使臣,来迎华元。
这么多年未曾归乡,还能得到君上厚待,实在令华元感动不已,随人匆匆入宫。一进大殿便拜倒阶下。
“臣不才,劳君上相迎。”说着,华元目中已泛出泪花,显是动情。
宋公见状,也叹道:“多亏右师相救,寡人才能与楚子定城下之盟。如今楚子早逝,右师归来,寡人心中方安。”
楚庄王的年龄和宋公相仿,如今一代霸主骤然辞世,怎能不让他感慨?也正因此,看到助自己继位的华元归来,让宋公很是高兴。
君臣一阵热络,又递交了楚国告丧的文书,才算办完了正事。华元趁机道:“臣在楚国,也时常惦念君上。今次专门从楚地带回一位神巫,名楚女,习巫彭一脉法术。臣不敢妄言,此女确有惊世之才,一路上非但医好了臣的腰疾,还治兵士无数。”
宋公本就相信华元,听他说的恳切,更是欢喜:“右师所荐,定不会差,自可送入宫中……”
华元却肃然摇头:“神巫法力高深,还当君上相请。”
宋公这才露出些讶然神色,然而思量片刻,就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既是神巫,自当隆礼相迎。明日大朝,寡人亲自请大巫入宫。”
让楚巫临朝,已经是莫大荣耀,何况宋公亲自相请?华元比任何人都了解宋公的脾性,听到这话,心中自是大为满意。看来数载不见,自己在宋公心中分量愈重。又闲聊了些楚国事宜,他才大摇大摆离开了宫廷。
回到府中,华元也不管别的,先寻来那巫医,谆谆吩咐道:“明日君上欲在朝堂见汝,切莫君前失仪。只这一遭,汝在国中定无人能及。”
就算有心理准备,楚子苓也没想到宋公能在朝会时召见自己。然而心头忐忑,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她已经来到了阶下,只差抬足攀登,怎能轻易放弃?
华元专门留了几个从人,教导她进宫的礼仪。有人围在身边,田恒就没参与,只冷眼旁观,眉头微皱。
右师带回了位楚巫的消息,也如一阵微风,瞬时传入朝臣耳中。有人欣喜,有人惊疑,却也免不了猜忌……
第二日,楚子苓一早就画好妆容,换上宽袍,乘着安车前往宋宫。比起楚宫,宋宫的面积到不很大,建筑结构也更为古朴单一,但是这份简洁,没有冲淡宫室的华美,反倒使其更加威严肃穆。
安车停在了宫门前,一只大手伸了进来:“请大巫下车。”
那是田恒的手,把手放在他掌中,只是被轻轻握着,胸中不安似乎都减轻了些。然而当楚子苓缓步走下了安车,田恒却趁机凑了过来,低声耳语道:“面君时,当为自己留一线生机。”
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回过神,那只手就松开了,楚子苓就被宫人引着,向大殿走去。身后大汉亦步亦趋,如影随形。
脱掉鞋履,再次赤足踏在了石板之上,楚子苓只觉一阵冰寒刺骨,使得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定了定,在遥遥传来的通传声中,她迈步走进了大殿。
殿中坐着的,可不止一人。六卿齐聚,大夫满堂。楚子苓并不停步,按照学来的礼仪,稳稳走到阶下,俯身叩拜行礼:“楚女见过君上。”
“未曾想大巫如此年轻,快快请起。”一个温润声音,自阶上传来。
楚子苓直起了身,目光平视,向前望去,落在了那个极为俊美的中年人身上。
没错,就算颔下蓄须,年龄近五旬,那人还是俊俏的让人挪不开视线,可以想见当年风姿。幸亏田恒给她讲过宋国往事,否则这一眼,怕就要失态。
宋公美,美且艳。当年还是庶公子时,就被祖母王姬觊觎,想与他私|通。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暇的美貌,才促使王姬杀了德行不佳的宋昭公,推他上位。
更让人惊叹的是,这足以祸国的美貌,在二十年后也未衰退。反而因时间磨砺,生出温润儒雅,与那黑眸中的仁慈和煦相得益彰。
楚子苓在看宋公,宋公也在打量面前这年轻女子。与大多数人不同,她见到自己时,未显出失态,也没有太多倨傲或谄媚。眸光中的沉静,与脸上的诡异花纹恰恰相反,更添神采。
这一眼,倒是让宋公生出好感,微笑开口:“寡人听闻大巫神术,甚为仰慕,不知可否请大巫入宫,为寡人诊治。”
这正是她需要的邀请,是她踏上更高地位的台阶。然而目光扫过志得意满的华元,和殿中神色各异的大夫时,楚子苓心头突然有了明悟。
她不能再次毫无防备的陷入深宫,而现在,正是她争夺喘息机会的唯一时机!心念急转,楚子苓再次俯身拜倒:“君上相请,吾之幸也。然巫彭一脉有遗训,发宏愿救天下人,故我每日皆诊三人,十数年不改。入宫之后,君上可容我救治他人?”
此话一处,满堂皆惊。入宫为宋公诊病,何其荣耀,她竟还要顾及旁人?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
华元也暗自恼怒,这女子简直不知好歹,昨天教的话,她竟是忘光了吗?
然而殿中纷纷扰扰,唯有坐在上位的宋公露出讶然神色:“大巫要救天下人?谁人都可吗?”
“正是。”楚子苓背上已经冒出汗来,诸侯自持身份,很少能接受这样“无礼”的要求,莫说宋公了,就是楚国那些大夫,怕也会勃然大怒。她会判断错误吗?会不会行的太险?
“善!”宋公抚掌赞道,“大巫仁善,寡人怎会不允?每月朔望两日,大巫自可出宫,为国人诊治。”
他应下了!楚子苓只觉浑身一松,立刻俯身拜道:“君上仁也!”
是的,眼前这位宋公,和别的诸侯皆不相同,他靠弑君上位,却得到国人拥护,诸侯认同,正是因为他的“仁德”。当年宋国发生饥荒时,他就给七十岁以上的老者送去粮食珍馐,对国人更是以礼待之。
不管这是为了争权做出的姿态,还是本心为之,这份“仁德”,都是个突破口。而她并没有判断错误。
君上都开口了,其他朝臣还能说什么?称颂之声立刻传遍大殿。
宋公笑着问道:“不知大巫还有何要求?”
“诊病需用汤药,吾偶尔还需出宫采药。”楚子苓已经恢复了镇定,侃侃而谈。
都答应她出宫给人看病了,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宋公颔首:“如此,寡人也会在宫外为大巫准备私宅,以便大巫诊病备药。”
这样一来,她就有了随意出入宫廷的能力,远胜于陷入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