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送到李东庭跟前时,他正在汉州整顿事务。得知金川有变,王越被生擒,感到十分意外。
从常理上来说,身边只剩些残兵败将的蜀王既被逼到了金川,便犹如瓮中捉鳖,根本无需攻城,只要围上个三两月,等里头没粮食吃了,金川不攻自破。
也正因为这样,擒住逆首蜀王的这个大功,朝廷里不少人眼红想要。
王越是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婿,本身也出身将门。尚书令自己虽没出面,但最近却有不少人相继在自己面前推荐王越,连尚福也暗示李东庭,可以让王越获这个头功,如此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东庭深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更无意再拿这功劳给自己贴金。估量一番后,觉得围住金川并无大风险,也就顺水推舟点了王越为统领,给他两万人马负责围城,自己去处理别的要务,等他擒拿住逆首,这场历时两年多的艰难平叛战也就告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到了最后,竟然风云突变,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
次日,李东庭紧急赶到了金川。还在城外守着的将士原本有些萎靡,见主帅到了,人心大定,顿时振奋了起来。几个随同王越一道的副将见了李东庭,面露愧色,跪在他面前请罪。
李东庭让这些人起来,道:“事情起的突然,我料你们也没做好准备,这才让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何况那个裴长青确实勇猛过人,发起狠来无人能挡,怪不了你们。”
众人见他未责,这才定下心神,纷纷摩拳擦掌,出言自愿带兵强攻金川,一雪昨日之耻。
李东庭未应,重整队列后,亲自来到城下,令蜀王出来对话。片刻后,五花大绑的王越便被人押着出现在了墙头。蜀王随后现身与李东庭喊话,要他将人全都撤退三百里外,让出道路,否则不但杀王越,全城土人也要陪他一道同归于尽。
李东庭眼睛都没眨一下,张口便应了下来。
蜀王微微一怔,狐疑道:“李东庭,你教本王如何信你?”
李东庭大笑一声,道:“从前你在蜀,我在滇,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我李东庭为人如何,你当清楚。我既答应你了,你又怕什么?何况,你今日还有选择余地吗?你要逃去波弥国,我要王将军和城内居民无事。若成,我立刻退兵,你自行出城。只是我把话放这里,到了波弥国境,你需将王将军放回,否则,即便你入了波弥国,我李东庭也必定不会放过你!”
蜀王眯了眯眼,咬牙道:“那就这样说定!我且信你一回!你这就叫你的人全都退开。”
李东庭下令副将传令下去,撤兵三百里外,停止追击。边上副将面露犹疑,一个平日对他十分敬服的副将忙上来,低声劝道:“大将军,朝廷对逆首势在必得,大将军这样放他走,朝廷万一怪罪下来,大将军恐怕要费一番解释。”
李东庭道:“以一城居民之命换逆首一命,在我看来值当。何况他根基尽毁,以逆臣贼子身份逃到波弥国,想东山再起,断不可能。放他吧。朝廷若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便是。”
众将见他态度坚定,只好止了劝。当下传令下去,列队撤退。
吊桥再次放下,城门打开。迤逦从城门里走出来一队的人马。前后俱是押着城中土人同行的蜀王残兵,蜀王被亲信严密保护着行在中间,边上是脖子被架刀的王越,裴长青走在蜀王身后。
王越见到李东庭,面露愧色,低头不敢看他。
李东庭目光越过王越,落到了裴长青的身上,若有所思。
裴长青似乎并未留意到李东庭,双眼正视着前方,神色冷木。
这看起来十分怪异的一队人马,就这样在千军万马间让出的这条道里穿行而过,朝着西面而去。
一出金川,蜀王便加快脚程,行至半路,见身后确实没有追兵上来,丢下被挟持的土人,朝着波弥赶去。
次日傍晚,离波弥的地界只剩几十里路了。蜀王一行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表情。一个蜀王亲信便提出在此杀了王越,省得继续带着他累赘。
王越吓得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蜀王踌躇之时,裴长青忽然道:“主公,我便送主公止步于此了。前面就是波弥国,料无凶险了。这个王越,还请主公交给我,照先前允诺的那样留他一命,我在此守着,替主公断后。”
蜀王一怔,“你不随本王去波弥?日后图谋东山再起,还有再杀回来的一天,到时再建功立业,也为时不晚!”
裴长青未应,只重复方才的话道:“我送主公止步于此。”
蜀王脸色阴沉下来,盯了裴长青片刻,见他不为所动,半晌,哼了声,道:“也罢,人各有志。看在你护送本王有功的份上,本王便不为难你了。随你吧!”
裴长青道:“多谢主公成全。”
蜀王命人把吓得面无人色的王越推出来,回头最后看了裴长青一眼,掉头而去。
众人跟着他渐渐前行,最后剩下胡詹事一人。走过来,拍了拍裴长青的肩膀,低声道:“长青,你不去也好。实话说,去了也是前途未卜,只是事到如今,我也别无选择了,一切听天由命吧。你跟我一场,也算是缘分,往后各奔东西,自己保重了。”说罢叹了口气,转身追随蜀王快步而去。
裴长青目送蜀王一行人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头看向还倒在地上的王越,拔出刀,朝他走了过去。
王越对裴长青已经是恐惧万分,不住求饶,见他割断了自己身上绳索,这才稍稍定下心魂,颤声道:“多……多谢……”
裴长青冷冷道:“滚吧!”
王越闻言,慌忙掉头就跑,不慎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连滚带爬地朝前跑去,唯恐他下一刻改了主意要杀自己。
裴长青看着王越身影越跑越远,终于被荒野里的荒草从淹没了。
四下荒野,举目茫茫。裴长青抬眼定定望着西边残阳,片刻后仰头,迎着猎猎的野风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刀,抹向自己的脖子。
一支羽箭朝他疾射而来,准确无误地射到了他那只横刀的手腕,力道奇大,裴长青手臂一酸,刀应声落地,那支羽箭也掉落在地,原来是只被折了头的平头箭。
“大丈夫处世,有过可改,改而立之,动不动抹脖子,和妇人有何区别?”一个声音随风传了过来。
裴长青慢慢回头,看到李东庭骑马停在远处,方才那支箭,想必是他所射。道:“我不过一叛逆贼子,今日引颈自戮,何劳你来说教!”
李东庭纵马到他身前,道:“朝廷悬赏榜文里,你列第二,除了逆首蜀王,就数你值钱。我为了一城民众放了逆首,捉你回去复命,如此算是个理由吧?”
☆、七十八回
朱璇登基元年的冬,在蜀王逃入波弥两个月后,波弥国王迫于压力,将蜀王捆绑遣返送回。至此,历时两年三个月的西南平叛战事至此彻底结束,朝廷获得全胜。
冬十一月,朱璇于朝会论功行赏,诸多参与平叛的将军大臣各有封赏,其中以李东庭居首,封英国公,世袭罔替,加赐九锡。
李东庭以自己令逆首走脱为由,谢九锡而不受。朱璇便改封他上柱国将军,又赐李东庭母太夫人、妻一品夫人诰命。因李府君年迈,不便入京受赏,梅锦入京代婆婆领受封赏,日日入宫赴宴,一时风光不加细说。
入京忙忙碌碌半个月后,到了十一月底,各种封赏庆功终于渐告尾声。
梅锦是在十月初被召匆忙入京的。到如今已经快两个月,想念稚子,归心似箭。李东庭自从娶她为妻,这两年多的日子里,戎马倥偬,几乎没怎么和她好好处过,心里最想的,也只是早些回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