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反倒高兴,越发认为黛玉是知己。
正说着,玉钏儿来叫探春,说太太找,探春急忙别过黛玉和宝玉,先出去了。
上个月黛玉不在荣国府,鸳鸯出了些事情,贾赦看上了她要纳她做妾,命邢夫人亲自来说媒,偏生鸳鸯心气儿高,又瞧不起贾赦昏聩无能好色贪杯,在贾母跟前铰了头发,立誓不嫁,当时贾母迁怒于王夫人,探春走过来替王夫人说话,此后王夫人便越发看重探春了。
黛玉听说后,料想贾赦未必只是贪色,比之贾赦房中诸婢,鸳鸯失色不少,怕是贾赦瞧中了鸳鸯在贾母房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掌管着贾母所有的梯己东西。
府里这一年日子不好过,出的多进的少,处处捉襟见肘,偏生府里还处处讲究排场,生怕叫人知道自己府里寅吃卯粮的事实。黛玉不止一次听丫鬟私下抱怨说她们在贾母院里伺候的丫鬟月钱虽未减少,但四季衣裳和饭菜都不如从前,一二等的大丫鬟也只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小丫鬟若吃不到主子剩下的饭菜,平常连个荤味儿都尝不到,姨娘的丫鬟更是月钱减半。
李纨为人精细,原本各处都是按例做了饭菜送上来,爱吃的吃几口,不爱吃的赏人,额外再点自己想吃的,白耗了许多。如今,除了贾母房里依旧是转着水牌吃,其他人都是有厨房的人来请问想吃什么,按照点的菜做出来,省下了许多不爱吃的菜。
想到这里,黛玉问宝玉道:“府里的账你算过没有?”
宝玉正伸着脖子赏兰,闻声扭头道:“算什么账?好端端的妹妹问这个作什么?”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算算府里一年有多少的进项,又有多少的支出,每年是进项大过支出有节余,还是支出超过进项有亏空,算算得多少银子够你那怡红院大大小小的开销。”
宝玉只听得脑子疼,道:“算这些作甚?没的让我头疼。好妹妹,你什么时候也学管家算账了?你若是缺钱使,我书房里瞒着袭人悄悄地存了二百多两银子、还有四五十个金银锞子、两三个金元宝、十几件珠宝,一会子就打发茗烟给妹妹送来。若是不够,妹妹就打发人去问大嫂子要,姑父给了咱们家五万两银子,就是给妹妹花的。”
黛玉奇道:“你什么时候瞒着袭人攒梯己了?”
宝玉叹了一声,道:“旧年秦钟重病,他家只有一个老父,向来清贫,姐姐又不在了,东府里珍大哥和蓉儿也不管,秦大人连秦钟补身子的药都没钱买,偏我房里的钱和东西都是袭人管着,由不得我做主,少一个银锞子她都知道,我竟是有心无力,差点就把通灵宝玉拿出去叫他们换了药。正在秦家打算卖地给秦钟买上等药材的时候,柳湘莲柳二哥十分仗义,他跟卫若兰发了财,拿了好大一笔银子出来,总算治好了秦钟。后来我就瞒着袭人悄悄攒梯己了,免得将来再遇到这些事儿我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黛玉莞尔,又对袭人在宝玉房里的地位有了深刻的认知,她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缺钱使,只是每常闲了,算了府里的账,深觉忧心,你竟不曾发现府里早不如从前了?大嫂子管家只在小处俭省,大处都和以往一样,再这样下去节流不开源,只怕后手不接。”
宝玉听了却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妹妹也不用担忧,凭他们短了谁的,总短不了咱们姊妹的。”听贾母那里来人叫吃饭,忙一溜烟先跑去了。
晚饭后,黛玉回房,才洗完澡,就有茗烟探头探脑在二门叫紫鹃。
紫鹃出去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笑道:“我说二爷是个痴人,果然不错。姑娘白日里说不缺钱,他还是怕姑娘不好意思说,特特打发茗烟送了来,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别声张,说他都是躲躲闪闪过来的,逢人问就说姑娘问二爷找的书。”
灯下打开包袱,满目金银璀璨,珠宝生辉。
仔细一数,又拿了戥子来称,共计二百七十余两银子,三十六个金锞子总重二十一两六钱,二十一个银锞子总重十六两八钱,三个金元宝总重三十两,剩下十几件珠宝也都是金雕玉琢,珠串宝贯,宝玉手里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粗粗一看也得值个七八百两银子。
紫鹃又笑道:“茗烟说宝二爷的话,这些姑娘先用着,倘若不够,他再给姑娘攒,攒够了就叫茗烟送来,等年下他能得好些压岁钱,都不叫袭人知道。”
黛玉先觉好笑,又觉感动,道:“满府里若说真心待我的,也只外祖母和宝玉了。”虽然没有木石姻缘和金玉良缘相争,王夫人和薛姨妈母女看自己顺眼,都待自己用心了许多,但说真心,仍是贾母和宝玉,旁人都不如何纯粹。
叹息一阵,黛玉命刘嬷嬷先收起来,临睡前叫刘嬷嬷到床前,悄声吩咐道:“宝玉既有钱,一二年就攒下这么些,东西就不必给他送回去了。明儿悄悄地命小太监出府,先将这些珠宝折变了,然后和金银一起,买个宅子,下剩的则置办上几亩地,暂放在我名下,算是给宝玉的一条后路。将来他就是住进去,心里也爽快,不是我施舍给他的。”
刘嬷嬷诧异道:“府里好好的,谁也没宝二爷得宠,哪里就到准备后路的地步了?”
黛玉摇头道:“这府里只是瞧上去繁花似锦,实则内忧外患,不堪一击。外祖母在时不分家也还罢了,倘或分了家,大舅舅那样的为人品性,这些年又屈居在东院里,不知道和二舅舅怎么打起来。这样赫赫扬扬的家族,不怕外头打进来,就怕自己先斗起来,何况不仅自己人相互有怨,而且除了姊妹们,有多少手里头干净的?前儿我还听说,为了几把扇子,雨村先生污蔑石呆子,将那扇子抄了作官价给大舅舅,琏二哥哥苦劝反被打了一顿。”
说到这里,黛玉长叹一声,惆怅道:“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家,管又管不得,说又说不得,我说府里前景不好,只怕他们还骂我咒他们呢!虽不知将来如何,但到底安排一条退路较为安心,省得到了跟前连安排的机会都没有。”
不说别的,单是荣国府亏空一项罪名就很重了,更别说王夫人年轻时做了不少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的事情,家人倚仗权势为非作歹少不得也要算在主子头上。
而且,荣国府的罪名和宁国府一比,又是小巫见大巫,只怕宁国府也会连累了荣国府。
刘嬷嬷听了,深为敬服。
次日一早,刘嬷嬷果然命小太监出去将珠宝折变,然后打听房舍和田地。京城里处处都是达官显贵,在京城里想买一座合适的院落可不容易。
不提黛玉的盘算,却说府里来的那些客人。
昨晚,贾母不让宝琴去大观园里住,而是随着自己一处安寝。
至于其他人,邢夫人的侄女儿邢岫烟被凤姐安排给了迎春,住在紫菱洲。她倒得了凤姐的青睐,又因迎春也不是以往针扎一下都不出声的二木头,身边奶娘丫鬟早就被凤姐清理得干净了,也不担心邢岫烟跟着迎春吃苦受气。
贾母又留李婶住下,李婶推辞不过,带着两个女儿住在稻香村。
可巧,保龄侯史鼐近日迁委了外省大员,阖家上任,因贾母舍不得,自从和韩家亲事未能继续后便住在荣国府的史湘云越发长住在潇湘馆里了。
一夕之间,大观园里热闹了十倍。
没两日,忽然下起雪来。
贾母特地拿了一领金翠辉煌的凫靥裘给宝琴穿,叫她去找姐妹们顽,随后又叫琥珀过去叮嘱宝钗别拘束了宝琴,正欲吩咐鸳鸯将石青刻丝八团紫貂皮斗篷找出来给黛玉送去,忽然问道:“今儿是几了?”
鸳鸯道:“薛大爷十四启程,琴姑娘这些人是十五号来的,昨儿十六,今儿十七。”
贾母拍膝道:“我竟险些忘了,二十七玉儿就守满二十七个月了,这件斗篷给她,也穿不了几日,还得改面子。”
鸳鸯想了想,道:“姑老爷八月二十七日没的,十一月二十七日才满两年零三个月。”
言下之意就是提醒贾母,下个月黛玉才出孝。
贾母却摇了摇头,道:“你忘了旧年有闰月,我记得是闰四月,宝玉还问我是不是得过两回生日,倒把我笑得走不动。这么一来,就多了一个月,恰好这个月满服。守孝也不是按三年来算,不是二十五个月,就是二十七个月,玉儿守的是二十七个月。”
鸳鸯听了,连道惭愧。
再过十天黛玉除服,鸳鸯顿时急了,道:“我只道是下个月除服,就没提醒老太太,这除服穿的衣裳鞋袜首饰等都没一点儿预备!”
贾母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也知道此事怪不得她,当机立断地道:“把晴雯叫过来,连同房里这些针线好的丫头一起,拿我箱子里上用的好衣料出来给玉儿做四身衣裳鞋袜,虽是赶工,却不许做得粗糙,回头我亲自检查。我记得箱子里有一件大红羽缎织金灵芝兰草纹的天马皮大氅,尺寸略改改,到时候给玉儿穿。至于上身的首饰,一时来不及打新的,便是新的怕也没我收着的首饰好看,一会子拿过来我亲自挑四套好的,吩咐金匠炸一炸,鲜亮些。”
鸳鸯一一遵命,急急忙忙地去料理。
贾母仍叫人将紫貂斗篷给黛玉送去,正逢宝玉约黛玉去蘅芜苑,遇到这件事,黛玉便叫他自己先过去,自己则收了斗篷,又往贾母房里道谢,至于宝钗湘云宝琴香菱琥珀等人在蘅芜苑说了什么话儿,黛玉一概不知。
那宝玉刚进蘅芜苑,恰听到宝钗推宝琴自嘲说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如宝琴,言语之间透着三分酸意,宝玉心里纳罕,宝钗向来沉稳端庄,几时露出这样的语气了?
偏就湘云接了话,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