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京城不过七日,如今再站在朝阳门前,郭宝却只觉得恍若隔世。好在他还知道自己此行不但牵涉到王继光和楼大有,甚至还有李成梁和戚继光两位蓟辽大将的前程,故而也只是微微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即便立时入城。
身为锦衣卫,他熟知城门守卒的那套敲竹杠手段,也知道拿不出路引应该如何应对,因此,不过一小会儿,胡子拉碴迥异于往日形貌,也没有路条的他就入城上了朝阳门大街。
如果按照他往日的习惯,在去会同南北馆交割驿马之前,这时候怎么都应该先去锦衣卫见顶头上司掌刑千户刘百川,又或者是直接求见刘守有这位都督,听听这两位的指示再决定下一步。但此番别说先有楼大有的提醒,就算没有,他也不敢贸贸然跑去锦衣卫。思前想后,他权衡了一下路程远近,竟是先直奔汪孚林的私宅。
他倒不至于奢望直闯汪府求见——因为那样的话,一旦被锦衣卫的其他人察觉,他就等于彻底站在了刘守有的对立面——而是希望能够碰到陈梁。果然,他在和程家胡同交叉的那条街口一张望,就发现了乔装打扮的陈梁。
这并不是说陈梁的伪装就那么容易被人识破,实在是为了方便联络,陈梁把多种伪装身份全都在他面前演示过一遍,因此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找到人。
东张西望,确定应该没有其他锦衣卫监视着此地,用马褡裢等杂物遮掩着驿马标识的郭宝悄然来到正在卖果子的陈梁面前,随手拿起一个桃子,压低了声音问道:“陈梁,汪掌道在不在家?”
陈梁之前见郭宝走近前时就觉得有些吃惊,此时更是吓了一跳。好在他一下子意识到郭宝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京城必有要事,立时若无其事地拿着篮子选桃子,仿佛在殷勤兜售,嘴里却低声说道:“汪掌道今天不在,他在都察院。之前那个刘勃给我传过话,要是有紧急的事情,可以去都察院找郑有贵,但暗号是五日一换。这次的暗号是对那个郑有贵说,是潮白河那边的表兄找他有要紧事,家里的牛丢了!”
“行,我这就去都察院。”郭宝随便选了三四个桃子往马褡裢里头一扔,继而随手给了陈梁几文钱,临走之前又低声嘱咐道,“这次我被人算计了,你自己也小心点。”
算计了?怎么算计了?
陈梁只觉得一颗心猛地抽紧,见郭宝翻身上了马背拍马就走,他哪有闲心卖什么果子,满心都只剩下了纠结。他上次能够留京还是郭宝给他在刘百川面前求的情,虽说汪孚林已经点头认了他们是他的人,可万一郭宝这位子都有问题,他这个区区小旗还有用吗?
郭宝却来不及考虑陈梁那点小纠结,他急匆匆赶到了都察院,按照陈梁转告的口令,成功把郑有贵从都察院中叫了出来。两厢一打照面,他见郑有贵看到自己微微一愣,随即笑呵呵地一口一个表兄,仿佛真的和自己多熟稔,却直接把自己往僻静处拉,他暗叹汪孚林还真够小心的,连忙也与其寒暄了几句,随即便快速说道:“你赶紧转告汪掌道,十万火急,我得赶着见他一面……”
郑有贵刚刚就瞅着郭宝有几分眼熟,此时此刻一下子就想到,这位是他跟着汪孚林曾经见过的,锦衣卫理刑百户郭宝,登时面色一变。然而,想到汪孚林的吩咐,他立时回过神来,一面重重拍打着郭宝的肩膀,一面低声说:“掌道老爷知道是有要紧事,我这就是领着你去见他。别急,我带你走小路……”
七拐八绕走了老长一段路,两人便来到了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食肆。外头仅仅只能容纳两张桌子的店里,此时此刻因为还只是申时,并没有客人。郑有贵熟门熟路地带着郭宝越过柜台后头对他们视而不见的掌柜,悄然走进了厨房。而穿过这热气腾腾的地方,就是一个顶上是葡萄架子的院子,汪孚林赫然坐在其中一张圈椅上。
郭宝见身边郑有贵悄然退下,连忙快步冲到汪孚林面前,也来不及行礼说什么客套话,三下五除二将回程中发生的那点事全都给倒了出来,包括楼大有的怀疑,自己和王继光的无奈处境,就连楼大有提醒他不要到锦衣卫,而是直接把事情捅出去都给说了。末了,他才屈下一条腿单膝下跪,苦着脸说道:“这次得请公子您救我们一救了,我实在不敢担保王侍御和楼将军在我后头带回京的不是一具尸体。”
“楼将军在蓟镇多年,应该会说蒙古话,他没有试图审问过那个速宁?”
“我走之前,我和王侍御试过在他陪同下审了一次,但一拿掉勒嘴的布条,他就试图自尽,若非楼将军眼疾手快直接卸掉了他的下巴,怕是就要让他得逞了。而且我和王侍御都已经让楼将军用蒙古话翻译给其听过,如果他真的是察罕儿部牧民,其族人真的是被陶承喾谎报军情所杀,我们一定会禀告皇上,严惩陶承喾,但此人却根本就不听,一心寻死。所以,我才不得不走一趟。”
“原来如此,这事情不能怪你们,只能说敌人太狡猾,你们已经想得很周到了。”
郭宝犹豫了一下,说出了王继光之前的顾虑,却没想到汪孚林呵了一声:“人只要能够平安到京城,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对了,你何时启程的,还带了什么东西?”
“回禀汪掌道,我是到了芦峰口那天后半夜启程的,用了不到两天一夜就抵达了京城,我带了王侍御的奏本。”
汪孚林微一沉吟,便站起身来:“这样,你立刻出城,然后拿着自己的路引,重新换个城门入城,然后你直接拿着你的锦衣卫腰牌进宫,去会极门那边见管门太监。虽说理论上你这个锦衣卫理刑百户往日不上奏本,但既然有王继光的奏本,那就没问题了。而你在交完奏本之后,元辅就会立刻召见你。记住,进宫的时辰掐准,踏进午门,到会极门的时间,你得掐准在酉初。”
尽管郭宝有七八成的把握,汪孚林此番不会袖手旁观,但真正帮到自己这个地步,他还是有些喜出望外,连忙千恩万谢。等到看见一身便装的汪孚林先行起身,竟是没有走他那条原路,而是直接从架在围墙上的楼梯翻墙离开,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发觉之前领着自己过来的郑有贵再次回来,他跟着其出去时,少不得再次打量了一下这间厨房,见那个和面的厨子依旧头也不回在干活,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他就知道,这一处距离都察院不太远的小店,只怕里里外外全都是汪孚林的人。
否则从外头掌柜到里头厨子,会这么大喇喇地任由他进出?
之所以汪孚林要郭宝重新出进城一次,除却消弭他之前进城手续的不完备,抹去别人从这一点攻谮的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很简单的原因,那就是汪孚林得事先去一趟内阁,对张居正先行禀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