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汪孚林和小北刚刚意识到的那样,当沈懋学在兄长沈懋敬面前试探了一下能否和松明山汪氏联姻的事情之后,他立刻发现,兄长不是意外又或者诧异,而是脸色颇有些微妙。一旁的沈大太太梅氏则不如丈夫沉得住气,直截了当地说道:“二弟你怎么也和老爷一样有这想法?金宝那孩子我也见过两次,确实老成知礼,才学又很不错,否则也不会是上一次徽宁道道试案首,可他终究是养子,而且,真要是芙儿嫁过去,上头公公婆婆也实在太年轻了。”
“大哥也有这想法?”沈懋学直接把嫂子后半截话给忽略了过去,愕然看着兄长道,“大哥怎么没对我提过?”
“我让老大带着汪金宝那三个在宣城四处转过,老大回来对我说,别看金宝就这么点年纪,经史的底子比他还扎实,还拿了他的几篇文章诗赋给我看过,着实也可圈可点,顶多欠缺点火候。”
沈懋敬口中的老大,便是沈有容的长兄沈有严。沈有严乃是宁国府学生,今年二十五岁,十八岁考中秀才,如今历经附生、增广生,因为年资久远,岁考又常在一等,业已是廪生,却因为南直隶乡试实在竞争激烈,两次下场,至今尚未考下举人。而沈懋敬顿了一顿后又开口说道:“这年头,天才不少见,要紧的是天赋高却又勤奋肯下苦功夫,这才能变璞玉为美玉。这话还是父亲当年说的。”
说到父亲沈宠,沈懋学的脸色也郑重了起来。自从正统景泰之后,进士出身越来越受到重视,而举人监生则是谓之杂途,由此出仕为官,很难从中突围,所以大部分举人能当到县令乃至于同知就已经顶天了,十个里头很少有一个能突破到四品,而沈宠无疑是一个异数。
举人出身的沈宠当年先后任行唐县令和获鹿县令,因为政绩卓著,又得上官赏识,而被擢升为监察御史,而后巡按福建。因为得罪权贵而在一任巡按御史之后没能升回京职,而是左迁湖广兵备道,即便在任上有剪灭巨盗之功,创建书院推广心学,终究因为嘉靖中后期朝中被严嵩党羽把持,调到广西出任分守道,最终以四品衔致仕回乡。可这位却没闲着,和梅鼎祚的父亲梅守德在罗汝芳办的志学书院中讲学多年,乃是赫赫有名的鸿儒。
这兄弟俩说起公公,身为梅守德侄女,梅鼎祚堂姐的梅氏就不做声了,但心里却着实不愿意。可丈夫沈懋敬说出来的另一番话,却让她大为惊愕。
“上次徽宁道的道试,是放在徽州府考的,那时候汪金宝这个案首出来,在咱们宁国府就引起一阵哗然,不少人都打探过汪金宝其人,他那点身世早就被人挖出来了,悄悄往松明山汪氏提亲的不比徽州府本地的少。若不是汪孚林的父亲,也就是汪金宝的祖父拿话含糊不过去,就一口咬定要等汪孚林这个当父亲的决定,否则汪金宝早就已经定下了人家。我那小舅子前几日见过金宝之后考问了一番,也曾对我提过,他有择侄婿之意。”
沈懋学听到梅鼎祚竟然也动了心,他顿时笑了:“我想也是,虽则徽州府歙县距离宁国府宣城有点远,但相比有些人家联姻要横跨南北,这点距离算不上什么,而且汪孚林很好说话,若真的事情成了,有时候让他们回娘家住住,那也是很容易的。大哥若是觉得好,我对汪孚林暗示一下,他这个做父亲的总该先正式出面提一提,总不成这种事让女方开口。”
“也好,你对他挑明吧。但你记得,一定要对汪孚林说一件事。”沈懋敬突然开口,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汪金宝毕竟还小,如今先定亲,今年乡试之前,就让汪金宝到宣城志学书院来读书。少年郎多读几年书,沉淀一下是好事。”
此话一出,沈懋学就只见梅氏脸色由阴转晴,赫然无限欢喜,他哪里不知道嫂子是高兴什么,顿时笑了起来。从前时任宁国知府的罗汝芳因为改建的泾县水西书院不够大,讲学的时候往往会人满为患,而且不在府治所在的宣城,讲学不够方便,于是向当时的督学御史耿定向请示后,一手在宣城建起来了志学书院。当时在此讲过学的除了王学中坚罗汝芳和王畿之外,还有他们兄弟的父亲沈宠,梅鼎祚的父亲梅守德,还有自己的老师贡安国,可以说,志学书院那就是王氏心学在南直隶的真正大本营之一!只不过,想到张居正去年的整饬学政疏,他总免不了有些担忧。
沈懋敬知道弟弟担心的是什么,当即宽慰道:“整饬学政虽说禁天下书院,但志学书院就算不是官学,却也是朝廷命官筹资所建,一时半会不至于就会列入整治范围。不是我夸海口,除却南京崇正书院,整个南直隶能比得上志学书院的地方,屈指可数!”说到这里,他脸上颇有些自得之意,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念头。
汪孚林少年得志,能干是能干,但毕竟太会折腾了,这次据说徽州府那场鸡飞狗跳的夏税丝绢纷争也有份参与,不少人私底下都在说那是行走的灾星。正因为如此,把汪金宝放在志学书院好好沉淀沉淀,塑造一个纯粹的学派人士,自然是好事。不论怎么说,今年南直隶乡试,才十四岁的金宝希望不大。同样十二岁中秀才的张居正当年还曾经在十三岁考举人时被压了一届,何况是其他人?
丈夫都已经决定了,梅氏虽说不舍得,但想到可以再留女儿两年,接下来金宝如果在志学书院读书,汪孚林夫妻这么点年纪,显然也是用不着儿媳伺候的,女儿在宣城再住几年的希望非常大,因此她最终还是点了头。于是,沈懋学立刻将兄嫂的态度转达给了汪孚林。
面对沈家这么迅速的反应,这次轮到了汪孚林瞠目结舌。继秋枫之后,他再一次体会到我家有子初长成的复杂心态,他送走沈懋学后就拍了拍脑袋,随即对小北说道:“我怎么觉着这次回乡养病,就是为了办婚事定婚事回来的?”
虽说金宝和自己夫妻俩都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但小北也是看着金宝秋枫和叶小胖一块长大的,因此对于沈家要金宝留在宣城志学书院读书的要求,她总觉得不那么高兴,当下就没好气地说道:“嫁妹妹当然少不了你这个哥哥,至于金宝和秋枫的事情,你既然为人父为人师,也是义不容辞。不过,徽州府又不是没有好书院,沈家人干嘛一定要把人留在宣城?更何况,金宝今年就要参加乡试,说不定他就能考中举人呢?”
“十四岁的举人,是谁都会觉得惊世骇俗,主考官就算赏识文章也一定会压一压。”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道,要是自己的分配问题到年底还不能解决,说不定会为了补偿,只要金宝今年乡试能发挥在水准之上,就再给汪家一个举人?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明年还是张居正当主考官,总不成再给汪家一个进士吧?要是那样,汪家人的身上就会被死死打上张党烙印,这可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