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得更贴近十七岁的模样了。可是“十七岁”到底应该是何种面貌,他却一点都不清楚。自己还是无知、懵懂、青涩……大人们说的道理,他依然懂得不多。
公交车停靠在金梧桐街站,于燃一步跳出车外,呼吸到早晨清冷的空气。阳光照耀在成骏大门口的铜像上,闪动出金属光泽,仔细一看,马尾的颜色比周围浅许多——于燃确信,这都是“树人运动”留下的光辉痕迹。
“于燃!考完了吗?”
一进教室,同学们就纷纷打听他考试情况。
“还早着呢,再过俩礼拜回来上课,四月份出各所学校的结果。”于燃耐心地跟他们说,“欸,白老师人呢,我有东西得给她看。”
“不知道,年级办公室锁着,可能老师们在别的地方准备。”
“噢。”于燃把自己的发言稿塞进口袋,懒得再去找别人帮忙润色了。
上午九点半正是阳光明媚的时候,高三年级全体学生在歌曲《moments like this》的广播声下走进宽阔的绿茵足球场,老师们也随后入席。但是大家看来看去,都没见到班主任们。
等各班级排列整齐清点完人数,领导上台开始主持大会,bgm这时切换成了华语歌《传递爱》,旋律恢宏大气,振奋人心。忽然前方人头攒动,大家不约而同地被远处某个角落吸引注意。
有人大声问:“那个是不是八班的班主任啊?”
周围其他人向前望去,只见那位身材娇小的女老师高举火炬,火炬颜色由黑白黄三种组成,这也是成骏的校服主色调。她踩着高跟鞋费力地在教学楼旁边跑,站在楼门口迎接她的是七班班主任,中年发福,腆着臃肿的肚子晃悠着往前奔,前往下一个火种接力的地方。
“卧槽,这也太傻逼了。”同学们忍不住发笑,议论纷纷,“最后一棒是实验班的吧?哪个领导想出来的火炬接力,大早晨逗我们乐。”
身为一班的班主任,白玉珠要肩负起点燃最后一根火炬的重任。她之前听说要当着全体师生的面高举火把绕场一周,顿时两眼一黑,萌生出请病假的念头。
没想到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了,竟还有机会体验一把年轻时常有的羞耻尴尬。
轮到白玉珠时,她戴上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这样似乎就没那么丢人了。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当火炬快要传递到学生代表面前时,自己班的位置突然冲出来一个学生,爽朗地大喊大叫道:“白老师加油!你是世界第一!奥林匹斯之母!”
白玉珠口罩之上的眼睛微微睁大,凶狠地瞪了一下于燃。
班长赶紧把于燃拉下去,纠正他的发言:“是‘奥林匹克’!不、不对,这也不是奥林匹克……”
如当众处刑一般的教师传递火炬任务完美完成,同学们不约而同地为班主任们鼓起掌声。升旗仪式结束后,接下来轮到校长发言,这位双鬓花白、慈眉善目的老人平时很少出现在校园内,但学校大大小小的事他几乎都清楚,尤其愿意关怀台下那些稚嫩的学生们,还特意在年底开设“校长树洞”供他们倾诉烦恼。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上午好!又是一度春风起,再到高考冲刺时。今天是一个特别而隆重的日子,我们高三全体师生聚集在这里,举行2015届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以及成人礼——”
校长语速很慢,演讲稿也是官腔,但台下的同学们依然认真听,为这次大会展现出自己三年来最认真的态度。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距离高考的时间已经非常短暂,过程也会更加艰辛。但是同学们,你们并不孤独,在你们身后还有对你们疼爱有加的父母,孜孜不倦的老师,或许还有互相陪伴的恋人、朋友……以及三年来为大家遮风挡雨的成骏中学。”
“——希望你们能像成骏的校训那样,‘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永远赤诚,堂堂正正。”
校长的发言结束,台下有些同学似乎被气氛触动,热泪盈眶。
如潮般的掌声响过后,轮到了文理科学生代表上台演讲。从高一入学的那天起,三年来每当需要学生发言时,就必定少不了楚眠。
他身穿成骏的制服套装,亚麻色领带规整地佩戴胸前,往台上一站,瞬间粘住所有人目光。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楚眠不急不徐地展开稿件,每句话都咬字清晰。
成骏中学每届都会有那么几个人常被同学们提及讨论,楚眠正是这当之无愧的人群焦点,除去俊美出众的外表,学习成绩还在年级里一骑绝尘,哪怕患有发作性睡病,运动方面也不输给同龄男生。在普通学生眼里,楚眠是几乎没有软肋、最接近于完美的少年,可望而不可及。
要和这样的人参加同一届高考,成骏的同学们只觉得荣幸。
他认真演讲,接近尾声时,将纸页掀到最后,字正腔圆地念出结尾一行诗:“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话音刚落,台下有女生忍不住落下眼泪,捂脸低泣。楚眠仅是漫不经心地瞄了人群一眼,就鞠躬致谢。
他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手里的话筒突然被人夺了过去。
楚眠疑惑地转头,惊讶地看见于燃走到自己身边,小声指挥道:“下去。”
“……别捣乱。”楚眠推了推于燃手臂。
“轮到我了啊,班主任让我来的。”于燃一脸理直气壮,掏出发言稿,冲他挑了下眉毛。
楚眠将信将疑,不敢耽误开会时间,勉强走下去,放于燃一个人站在台上。
于燃清清嗓子,下意识冲话筒“喂”了一声,显然是位十分生疏业余的发言人。
他大声朗读开头,和其他学生的稿子没什么差别,还算规范。
楚眠刚松口气,却听见于燃话锋一转,说:“作为一个美术生,母校对我的培养,基本等于零。但这并不妨碍我爱它,因为在这里,我遇到了有容乃大的老师,遇到了亲如骨肉的同学,还遇到了——”
楚眠顿时眉头一紧,直觉于燃下一秒绝对要提自己。
但意外的是,于燃念稿的声音止住了,对着话筒轻轻傻笑两声,才继续说:“我不能说他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
他这种说法没有起到任何掩饰作用,台下学生们迅速把目光投向楚眠,打量着这位“大家闺秀”。
楚眠面色凝重,脖颈青筋微微凸起。
“校长刚才说,今天是成人礼。其实说老实话,我还没准备好进入成年人的世界,我很想跟朋友们永远停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但是,我父母需要我长大,我弟弟也需要我保护,还有楚……啊不是,还有我男朋友,他已经成年了,所以我想赶上他。”
“我很荣幸能被班主任选为艺考生发言人,当然了,我们班就我一个艺考。我曾听过很多人说羡慕我,高考分数不需要太多,画画也不用动脑子。但你们不知道的是,艺考生的竞争比高考更激烈,付出的辛苦也不能因为分数而打折扣,每一场考试的结果出来的那刻都会让我们提心吊胆。”
“接下来还有几场,我虽然没有十足把握能通过,但今天站在成骏的台上,我能看得见所有人的脸,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为我加油,我一点慌张都没有了。”
熟悉于燃语文成绩的人都知道,他恐怕这辈子都跟“文采斐然”这个词沾不上边。然而奇妙的是,他看似鬼话连篇的文章总包含了他的情真意切,一旦思路和他重叠,竟然还会有点动容。
楚眠站在离演讲台很近的席位,仰头能清晰地看见于燃上下滚动的喉结。他目不斜视,这样注视着于燃太久,脸颊跟着越来越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