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厨房,低头去洗抹布,厨房没开灯,水池里映着外头微弱的灯光。傅从夜洗到一半,轻轻吐了一口气停下动作。
他撑着水池边沿,觉得自己真的不该这么说。
是他小时候就选择跟着爸爸的,就算中途方笙白手起家,企业越来越蒸蒸日上,他也从来没后悔过。
在他六七岁以前,他就像现在的左麦一样。
一切症状都显示他是个自闭且智力低下的孩子。
但其实傅从夜自己知道,他只是记忆力太好了。
很多人以为的过目不忘的能力,但其实从表面来看,是严重拖慢智力发育的。就因为他的记忆力,所以当他小时候学认数字,字母的时候,他脑子里回忆起的不只是那个数字的读音,更是能回忆起那时候周围所有人穿的衣服,空气里的味道,家里的电视机放着的新闻——
他能回忆起一切,而当他撇开那些记忆里过多的细节,发出这个数字的读音时,距离问题或许已经过去了几分钟了。
而当记忆如此详实的时候,年幼的他就经常分不清回忆与现实,他显露的呆滞迟钝,往往都是因为深陷于回忆里。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智力发育不完全的孩子,医院一家家的误诊更让方笙对他心灰意冷。
后来方笙甚至有时候不想回家面对他。
其实当年方笙并不想怀孕,却被傅家老爷子逼着生孩子,她家境并不好,嫁给傅鹭之后,对这些事也没有反抗和谈判的能力。那个年代,她自己也年轻不懂事,所有人都说她早晚都要生孩子的。她自己也在犹豫,也在挣扎,也在被逼着往前走,等到怀孕的时候,再开始后悔已经不再有后悔的权力了。
生他的时候,又给她刚刚起步的事业,给她的生活,给她的身体搅得一团糟。
所以方笙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孩子可能是她人生走向下坡的转折点。她心里对此有怨,却又因为她自己都不曾坚定反抗而没有资格表露。
到后来方笙和傅鹭和平离婚的时候,方笙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争取了他的抚养权。
但傅鹭一眼就看出了她并不是真的想要孩子,傅鹭倒也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一点。
他知道方笙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她没必要再被道德绑架一回。
可傅鹭心里也有点悲,对同一个孩子,同一段婚姻,他们俩人的态度如此截然不同。
在傅鹭的争取下,傅从夜放在了他身边。
方笙也没有再坚持。
是傅鹭发现他只是记忆力太好,而不是真的智力发育障碍。
当时各大专家顶多说傅从夜是个“雨人”,就算某些方面有天赋,但不能生活自理还是必定的。
傅鹭那倔脾气就是不信,对专家反而一顿臭骂。
是傅鹭买了一大堆书,查了国内外各种各样的资料。
是傅鹭教给他如何去集中注意力,如何努力去忽略细节而专注在必须要做的事情上,不厌其烦的用卡片跟他做着专注力的训练。
就算他后来因为残疾一蹶不振,也没忘了教他。
是,傅从夜天生的细腻忧虑与后来家庭的变故,使他会怨恨傅鹭有时候的任性和清高自傲。
可写作对傅鹭来说是一生的追求。
他因为对傅从夜没有要求,没有作为家长的掌控和规划,所以也理所当然会觉得自己也应该活的像自己,不应该为了孩子牺牲太多。
是傅鹭没有道理的倔强给他带来了生活的惶恐,也带来了幼时人生的转变。
这些都是连在一起的。
气他,但也没必要对他说这么狠。
而且傅鹭……也不是没尝试过。
傅鹭也给某些利欲熏心的 小出版社写过那些他自己都不肯认的“臭大粪”,也没给家里带来什么转变,反而让他自己的名声更跌。
傅从夜低低叹了口气,叠好抹布,走出厨房,客厅里已经没有傅鹭的身影。傅从夜从冰箱里拿出了装柠檬水的冷水壶,往二楼走去。傅从夜犹豫了,他先回了自己屋里,觉得或许不应该这时候去找他。
他刚坐下,就听到了隔壁傅鹭的卧室里,传来一声钝响。
傅从夜吓了一跳,他轻手轻脚的起身,想要走过去,却又抓起桌子上的冷水壶,想要装作去给他添水。
傅鹭的卧室门没有关严,留了巴掌宽的缝隙,傅从夜依稀看到傅鹭的轮椅在一边,他跪在地毯上,翻找着桌子下面放原稿的抽屉和书架。他这几年,写了不少小说和剧本,但也不知道是他没有投出去,还是投出去之后没人要,也可能是他想要复出的稿件,都被当年的“故人”奚落践踏了。
傅从夜不知道细节。
他只知道傅鹭把那些稿子都收起来了。
傅鹭乱翻乱找,不少打印纸散落在地,上头还有些红笔批注修改的痕迹。
傅从夜意识到他是在找那些他写过的旧稿,他正要进屋,直到傅鹭侧过身,露出半张隐隐有泪水的脸。
傅从夜一下顿住脚步,心像是被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反戳出一个窟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他再回过神,他已经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傅从夜只有茫然,他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舌尖,咬到发疼。
他还太年少,没有应对中年人的痛苦的能力。
他只觉得如果世界上有成分最复杂的东西,那就是为人父母,人到中年,坎坷不顺,情难自已的眼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