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见无事,便与吕娘子转回。在外面,她得端着架子,走得不快,才过了两道门,纪申亲自过来见她了。纪申上完朝就回来了,听说梁玉又过来看一眼尸首,也打算见她一见。衙役又抄近路禀告了刚才的事情,纪申更要见她了。
梁玉也很诧异,她跟纪申是没有什么交情的,是什么让这位大人要见自己呢?纪申是一个白发多、黑发少的中年男子,因为头发的关系,更近老年的样子,但是腰很直,肩也挺着,身材略有点发福,一双眼睛深沉而慈祥。【确乎是一个连无名尸都要好好照顾的人。】
梁玉猜不透他,先施一礼。纪申道:“炼师不必多礼,炼师有慈悲心肠。老朽也就不说客套话啦,还请炼师一直保有这份慈悲。如今酷吏横行,炼师见到无辜者时还请施以援手。”
想到他治下干干净净的停尸间,梁玉不假思索地说:“好。”
第67章 当如流水
纪申近来也忙, 也不忙。
说不忙, 是因为酷吏们分担了他的许多工作。
纪申出仕的时候是以不畏强权而闻名的,他从县令做起,爱护治下百姓就不免与豪强一类人物产生摩擦。“爱民”的名声还没打响,“刚直”的说法就已经流行了,好在有老百姓的口碑,没有被打扮成一个“酷吏”。桓琚就是取中他这一点, 让他来做这个京兆尹。
京师什么都不缺, 尤其不缺权贵, 这些都是需要有人管的, 纪申就是桓琚特意挑选出来的人。现在好了, 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被酷吏们取代了。酷吏一出, 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地痞流氓, 有点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了。
说他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事儿,眼看酷吏越来越多,管得越来越宽, 纪申忧心忡忡, 在尽着自己的一分力, 努力将恶果减到最小。桓琚是肯定要用酷吏的, 这个无法逆转,但是纪申不想等到整个朝廷流完了血, “死了之后就不会再死了”。
梁玉只是他努力中的一部分, 一个比较小的部分。话说完了, 他便要请这年轻的小姑娘离开。
梁玉却不想马上就走,她正在迷惑的时候,见到纪申又说起了酷吏,发挥了自己不懂就问的长处,见缝插针问道:“纪公,我近来常听人说酷吏不好,可是为什么我读史,见《酷吏传》里有郅都,这样的人不好吗?”【1】
听了她的话,纪申面上的忧色渐重:“炼师读的是《史记》?”
“是。”
“《酷吏传》里可不是只有郅都啊,炼师还记得有其他的人吗?惩罚豪强,追查权贵不法之事是需要有人去做。但是这么做不必非用酷吏啊,炼师再读下去就会知道,世上有许多能吏皆能如此。唉,老朽问炼师,郅都做了什么?”
“直谏,廉洁,勇敢,为雁门太守,到他死匈奴不敢近雁门。”
“那是做这样的人容易,还是欺压善良、拷打已经被逮捕的人容易?”纪申语重心长地说,“酷吏中虽有能吏,但是酷吏这种东西不可以存在的。有人喜欢说有损圣人的名誉,有人喜欢说风化、风气被带坏了,不能开恶例。其实你看,我们打个比方,有一个人,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做出什么阴险尖刻的事都不太令人意外,一本万利,代价不过是自己一条命罢了,赌徒、投机客。如果背后有了一个家庭,就不能再凡事都不在乎了,就会收敛。如果是背负了一个国家呢?”
“原来是这样。纪公是有要守护的人?家国?”
纪申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炼师,就是这样。”
纪申给人的感觉太舒服了,梁玉不由将自己的疑惑拿来问他:“纪公,我生在乡野、见识市井,如今也在读圣贤书,虽读得不多,也理解得岔了,可是这两样真的差得好多。我先前经的见的,都是错的吗?我要如何改?光读书就可以了吗?”
这是她最大的疑惑,她凭直觉知道,袁樵说的是对的,可是要怎么做呢?
“也不能说是错,唔,炼师问的是为人之道、行事之道。依老朽之见,在于懂得圣贤之道又见识过世情之后是不是还能选择直道而行。洞悉世情与圣贤之道并不相悖,体味过人间百态是上天赐给的经历呀!比死读书强得多了。炼师不必拘泥,所谓‘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真受了大杖被父母打死了,岂不是陷父母于不义?那是愚孝。凡事的道理莫不如此。”【2】
“我有点懂了,您能说得再明白一些吗?”
“做人当如流水,柔软无形,随着器物的形状而改变。但是!水总是水,它不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水,亦可惊涛骇浪。”
梁玉点点头,觉得纪申这么讲就非常的明白了。“譬如建房,圣贤之道是梁柱,其余的东西都依附而来,无论是草顶还是瓦顶,无论是涂了香料还是光秃秃的土墙,无论有没有家具、挂不挂帐幔,梁柱还是梁柱。”
纪申没打算跟她聊这么长的时间,此时却忍不住多说了:“炼师已经懂了一些了,还要继续努力呀。虽有栋梁,家中藏污纳垢,蛇虫鼠蚁齐聚,是要蛀坏梁柱的。”
“知道有不好,所以才要做好?”
纪申笑了。
他的欢喜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纯粹,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明白了道理而开心。梁玉摸摸胸口,心道,他是个好人,还是好人招人稀罕。
梁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圣人正在兴头上,您……珍重。”
纪申挺了挺胸,微胖的肚子也更挺了一点:“我何惜此身?”
这个老人,他无所畏惧。他忧心酷吏的恶果,却不是为了自己。他知道酷吏横行之后要面对什么,但是无所畏惧。愿意挺身承受这样的后果而不觉得遗憾,没有后悔,一片坦荡。
【这大概也是一种圣贤了吧?他晚上一定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不怕任何鬼魅。】
梁玉很羡慕他,脱口而出:“我也想像您这样无所畏惧,我该怎么做呢?我说一直做着好事,是不是就能领会到一点了?”她从来没有立过这样的志向,此时也不知道要从何做起。
纪申显得很高兴:“炼师自己就能找到路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炼师读荀子了吗?”【3】
“没、没,我、我回去就读!”梁玉答得特别大声。
纪申放声大笑:“读吧。读点书是有好处的。”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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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兆出来,梁玉一身阴霾尽去,口角含笑坐上车,却见吕娘子一脸的若有所思。梁玉碰碰她的胳膊:“吕师?怎么了?”
吕娘子道:“是我小瞧天下士大夫了。”纪公的风度,与昔年袁府君有几分相似。
梁玉脸上也是一红:“是呢。唉,何止是官人们呢?就是我那道士师父,也比我稳。说起来,史……”她开了个头,又止住了。人都死了,她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人沉默了一阵,还是梁玉硬着头皮说:“咱们以后,都改了吧。”
吕娘子默默地点头。
“那书场,立时就收了摊子,也惹人怀疑。写完了这一本就不再写了吧,咱们还是好好读书。”
吕娘子这回说话了,开口有些艰涩:“三娘,我……我还是辞了馆吧,三娘的老师不需要多么高明,一定要正直。我教三娘,误人误己。听我说,我本以为自己智计无双,只恨是个妇人才不得施展,经此一事。”吕娘子摇了摇头。
梁玉握住她的双手,诚恳道:“你要再走了,我还有谁呢?你我一体,从来没有变过,咱们一起读书吧。”
“纪公说的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是黑的。”
“我也不是白的呀,”梁玉依旧诚恳,手上加重了力道,“我更怕自己变成‘愚’的,咱们互相提醒,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