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用说?如果我怕的话就不来了,进庄子和给你包扎,危险其实差不多的。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会搞成这样么?我又不是很喜欢女装的那种人……”
两人离得近,少女才发现,范进不但穿了一身女子装束,脸上还擦了粉,用了胭脂,戏做足了全套。她长叹一声道:
“听说出了天花的人会变成麻子,如果是那样,将来我怕是还不如退思漂亮,这下你吃亏了。范兄记住,张不修那名字是骗人的,小妹名叫张舜卿,尧舜之舜,公卿之卿,这是小妹的名字,除了兄长和刘兄外,你是唯一知道这个名字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她整个身子向下一滑,朝着范进的怀中倒去。双目紧闭,人已经失去意识。今天一天她经历的事情太多,眼下把自己交到了足以信任的人手上,她便可以放心休息了。
张舜卿醒来时,依旧还是在花庄内自己那张床上,四周已经多了十几个婆子使女伺候。放眼放去,都是些生面孔全都不认识。在一片问候声中,她的目光四顾,却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心再次焦急起来。
如恶魔般的魏永年,女侠风采的范进,以及那近似于告白的一握,两人到了这一步,彼此都应该明白对方的心意。可是现在人却不见了踪迹,仿佛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人挣扎着想要坐起,一旁一名中年妇人连忙来搀扶道:“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奴婢们去办,千万不要乱动。您受了伤,伤口虽然不深,但是也要防着它迸开。”
“不要你管!”少女低声呵斥了一句,将那妇人吓得连忙着赔罪,她四下看了看,犹豫着问道:“你们谁看到……我的丫头了?春香。”
“回大小姐的话,那贱人已经送去管事那里了,现在正由范公子和这庄上几位大娘审着。等审出口供来,就交国公府。真没想到,那贱人胆子真大,还敢勾了个女贼进来偷东西,简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多亏范公子在庄外把人拿住,送进来处置,要不然我们国公爷可是不会答应。”
女贼?张舜卿想了想,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范兄果然想的周全,为了自己的名誉着想,故意把魏永年说成是女贼。反正他确实穿的是女装,这说法也可以糊弄人。虽然这事瞒不了知道内情的,但是骗骗普通人足够用了,总好过满城风雨。
和范兄这样的聪明人在一起,万事果然省心。少女心内一松,点头道:“麻烦你给范公子送个信,让他先不要忙着交人,等到有了口供拿来给我看看,我好歹也要知道,哪里对不住这个丫头,让她这么对我。我再睡会,等天一亮,麻烦您把我叫起来。”
“大小姐放心,奴婢记下了。”
另一间房间里,火盆、烙铁、铁镣、皮鞭等物件一字摆开,杀气腾腾。满面麻子的中年妇人揉着睡眼,把桌子拍的山响,平日里本就面目可憎的妇人,此时简直成了恶鬼罗刹。
这也不能怪这妇人,任谁睡得好好的被人叫醒,然后告诉他就在睡觉时,已经在森罗殿转了一圈,心情都不会比这个妇人好到哪里去。她虽然是魏国公妇的管家婆,亦是沐夫人从老家带来的亲信,但若是管辖下出了这么大纰漏,导致张江陵女儿在自己治下受辱,那便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死。
春香被范进打晕,受的伤并不重,一盆冷水,就已经醒过来。看着面前那些充满恶意的刑具,她的脸色苍白,显然心中甚为恐惧。
那妇人阴森森道:“春香姑娘,平日看你很老实的,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大家这么熟了,很多骗人的话没必要对你说,你也是大宅门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是个什么下场。多余的话我不说,就只一句,你是愿意只受一刀之苦,还是愿意让我的人费些力气,让你受点零碎罪过再死。”
范进摆手道:“大娘,让我问她几句可好?”
“自然是好的,范公子想怎么问,就怎么问。老奴不敢多口。”
这婆子其实对范进摸进花庄而且直接潜入女庄的行为也颇为不满,但是这件事是对方揭露的,没有范进,现在还不知道要恶化到什么地步,自然要给足他面子。再说接下来不管是追究责任还是论功推过,都少不了与张氏以及与己主家交涉,自己的性命其实就捏在范进手里,哪里得罪的起,万事都由他做主。
范进迈着步子走到春香面前,伸手端起了她的下巴,打量几眼道:“春香,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没想到比猪都笨。把自己的清白给了个穷秀才,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家伙穷也就算了,转过头来还想杀你。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触?是不是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啊?说说看,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幽兰馆的那次。你们在里面等人,让我自己回家,我害怕不敢回去,却遇到出来吐酒的魏公子。我扶他回住处,其实他住的地方离幽兰馆很近,到了那里他就抱住我……就是那样了。”
范进点头道:“怪不得呢。这魏永年我倒小看他了,以为是个书呆子,不想倒是精通勾引小姐先睡丫鬟的套路,倒是小看他了。”
春香冷笑道:“我本以为我们之间……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互相怜惜,不想却痴心错付。不过你也不必幸灾乐祸,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在船上送我花露时,难道不曾趁机摸我的手?”
范进笑了笑,没做答复,心里却暗自嘀咕:如果不是怕舜卿那里吃醋,我早把你推了,也就轮不到魏永年下手。这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这次却是自己被别人抢了先机。
“我是个丫鬟没错,但我也是个人!可从张舜卿到你,你们谁把我当过人看!”春香情知必死,索性豁了出去,声音反倒高了起来。
“你们都只把我当成一件会走路会说话的家具,不曾把我当个人。小姐出阁,我就要做陪嫁,她心情好就让我陪姑爷,心情不好就把我指给小厮奴仆,也不管我是否喜欢,总之没得选。你们都只把我当成是小姐的一件附属品,谁曾考虑过我到底喜欢不喜欢?”
“橘子洲,张舜卿自己留下与你谈情说爱,却让我李代桃僵去冒充她,可知害我被二公子骂了多久,事后你们谁来安慰过我?谁不是觉得做丫鬟的替小姐挨骂是极寻常的事?你们去花庄要带着我,去幽兰馆也要带着我,凭什么?我也是人,我也怕死啊。她张舜卿与徐六有交情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陪着她进去,看那个天花病人,她有天花的!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凭什么由你们做决定啊!什么主仆如姐妹,这种话我不会信,堂堂相府千金,几时把我当成过姐妹,无非是把我当一只漂亮的鸟,或是一件好看的衣服,会很爱惜,但不会真的为我出头。她给我吃穿,可那是我拼死拼活换来的。她可以夏赏百花冬日观雪,我就要从早做到晚,忙个不停。从一日三餐到她身上的衣服,哪一样少了我来操持?除了这些,我还要听她说笑话讲故事,听她讲那些她有兴趣的事,然后装出自己也很感兴趣的样子奉承她。我们穷人关心的事,和她是不同的,她凭什么要我喜欢她喜欢的东西啊!”
“人说陪嫁丫鬟,仿佛丫头随着小姐嫁就是天经地义,如果我就乖乖做个好丫鬟,小姐嫁人我跟着嫁掉,然后等着她身体不方便时,让我去侍奉姑爷,生的孩子只能喊我姨娘,却要喊小姐做亲娘。这样一辈子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无非高兴了赏一块饼,不高兴了就打一顿,连名字都可以随便换掉,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要,也不喜欢!我要选一个自己看中的男子,让他做张氏的丈夫,将来与张氏平起平坐才行。所以,刘公子是最早出局的一个,我根本不想小姐嫁给他。以刘堪之的性子,小姐嫁过去,他多半连我的名字都不会记住,更别说好日子。我曾经以为范公子你是最理想的一个。你相貌好,有钱,有才情,如果嫁给你,也许会很快乐,所以我为你制造机会,想要你和小姐做成一对。可是后来发现,你虽然会偷偷摸我的手,却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把我当做接近张舜卿的通道而已。你们成了亲,我依旧是个下人,你们夫唱妇随神仙眷属,我呢?不还是个下人!所以我决定了,要找一个她最看不起的男子做她相公,让她挨打受骂,每天郁郁寡欢,最好是以泪洗面,那样我才欢喜……”
范进咳嗽了几声,那婆子也拍着桌子骂道:“贱婢!你简直是反了!这样的人不好好管教,就没了王法!”
“先别说王法,先说她吧。所以你后来,选了魏永年。我猜猜看,因为你们……都是苦出身?”
春香点头道:“没错!我们都是苦出身,所以他不会看不起我。但最重要的是,张舜卿不喜欢他,嫁给他一定会难过,即便我可能过的也不好,但只要能看着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被人踩在脚下,每天要挨打受骂,给丈夫煮饭洗衣,也去做下人的活计,我就心满意足。看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我就欢喜的不得了!”
她骄傲地抬起头看着范进与那婆子,“遇人不淑,是老天不保佑,我认命了。魏公子答应过要给我一个名分,让我也做主人,让张氏见了我要称妹妹,再不能支使我做什么。虽然现在知道是假话,但是就算想想这个情景,我也心满意足。只要能看着那女人亲事劳作,我就心满意足。现在既然事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随你们发落好了。”
范进冷笑道:“你看起来聪明,实际却糊涂。其实你应该想到,如果他真的是看中你,就会和你带着金银逃之夭夭,到乡下买一块田,也能过好日子。可是他的心太高了,想要做人上之人。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你一个小丫鬟?他所给的承诺,无非是镜中月水中花,永远不会兑现。为了这个虚假承诺就做这种事,你蠢的无可救药!”
说着话,范进的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皮肤真好,可惜了,你的发落我不管,让大小姐发落你吧。把人先押下去,不要为难她。至于将来怎么处置,请大小姐做主。六小姐那里……”
婆子道:“六小姐那里还不知道那混蛋给她送毒药的事。多亏范公子之前跟少爵主说过防范身边人的事,在小姐身边安排了高手,那毒药已经截下了。小姐现在身子不好,如果这消息被她知道,奴婢怕……”
“我知道的。这事你们自己保密就好。至于这边的口供,事涉相府……”
婆子点头道:“范公子放心,奴婢好歹也是做了十几年管家婆,什么时候该明白,什么时候该糊涂,自己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现在请派个人走一趟刑部,把这事跟他们说一句。这里毕竟是有王法的地方,不支会他们一声,也说不过去。还有请把大小姐移到个干静的地方,她得的不是天花,那房子,不适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