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歆笑而不语。那天议政堂的事他听说了,古骜如何为人,自己从前果然没有看错,只是却看漏了一点……
古骜质朴鲁直,虽然一眼看去,似乎总给人一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过刚易折之忧,但实际却并非如此。之前情况如何恶劣,云公子误解他,同舍人田某出卖他,山云书院的世家子排挤他,齐老爷甚至想以此污其师门……可就是这么多的不堪,经过古骜腾挪,却居然一一化解开了。
怀歆也由此知道,古骜身上,除了一个‘坚’字,还有一个‘忍’字。若是古骜之前便因为云公子的误解,同舍人田某的出卖,而大发雷霆,或者竭力自辩,以致于裂痕先存,那议政堂之事,如何能在人心中生出石破天惊,疾风骤转之撼?
有德之人,天必佑之。难道,说的就是这种?
怀歆不禁暗自思量。
云卬昨日来给自己送饭的时候,那神色怀歆可看得清清楚楚,经此一役,古骜非但没有四面楚歌焦头烂额,而且还同时得到了云卬的倾心,廖去疾的惫懈,田榕的感恩,山云子先生的相救,书院众多夫子士人的注目……
原来只知古骜锋芒毕露,如今看来,他竟还有一张福相啊!
也许是这些日子的陪伴,让怀歆真的将古骜看成了知己;也许是古骜风骨具佳,令自己感佩,如今怀歆倒真心诚意为古骜打算考虑起将来来。
既然能成为山云子的学生,入仕倒不难,难的是今后如何办……一旦入了山云书院院首弟子的名册,四海世家甚至京城那边,都会争相拉拢。怀歆倒不怕古骜屈于权贵之威,只是怕古骜今后被如此一捧,生出一股傲气,倒丢了原本的坚毅质朴了。
怀歆不知道为什么,倏地就生出这样一种担忧……他觉得古骜似乎从小太顺了,这样下去总有些令人心悬,这才提笔写下了“潜龙勿用”的贺信,表面恭贺,实则警醒,也不知道古骜看懂了没有。
怀歆抬目,看了面前的古骜一眼,见古骜眨了眨眼望向自己,不禁心下自道:“……唉,看懂又如何,不看懂又如何?看懂的自然看得懂,看不懂的自然看不懂。我已尽朋友之谊,后面的事,也不是我能管的了……”
怀歆不知道的是,古骜从小就在夫子简璞的重压之下长大,肩上能承受的羞辱多,背上能背的赞誉更多……怀歆如今才看出古骜心性之中根结所在,可简璞却早已在与古骜初次见面的田家家塾中,喝斥田松:“不忠不孝,天下人皆管得,何况是我”之时,便洞幽烛远,看得一清二楚,经过这几年的雷霆手段锻炼铸造,早把古骜压出了一条金刚的脊梁。
见怀歆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古骜便道:“昨信收悉,依照怀兄之意,如今不是有为之时?”
“果乃古兄,不负我望”怀歆在心下一笑,嘴上亦道:“确然不是。”
古骜虽然大抵也能猜到怀歆想说什么,可还是希望能听到他亲言的见解,便问:“为何?”
怀歆道:“……君不君,臣不臣。天子以爵位市天下久矣,不以神器为重,却以利诱世家。如此世风,何能尽古兄之才学?”
古骜明白怀歆话外之意,也道:“怀兄过奖了。我哪里有什么才,不过屈蠖求伸而已。”
怀歆虚起眼睛,幽幽点了点头:“……正是。”
“怀兄真乃诤友。”
“不敢,只不过不敢忘一颗为友谋忠的清明心罢了。”
这日古骜陪着怀歆又聊了一会儿,见日头上了天,便告别了怀歆。又从昨日的原路下了山,来到陈村门口,照着老者当时的举动,敲锣打鼓了一阵,这才自己走到了陈家村村塾。
典不识第一个来的,厚重的脚步声震天动地,竟跑的气喘如牛,那推门的力道几乎一下将门板拆掉:“……你……竟还是个守诺的!没跑!”
古骜站在室中静看着典不识,道:“怎么,以为我今日不会来了?”
典不识嘿嘿地笑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我倒是盼你来!”说着又看了一眼古骜:“……可我又怕你不来呀!”
古骜也笑道:“为何怕我不来?”
“从前的夫子,可不是都是如此么?何况,你不住在村里,又没有给你束脩,你与陈伯之约,不过是约于口而已。”
“为人难道不该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古骜扬眉道。
见古骜如此说,典不识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那个满身豪侠之气的父亲,不禁慨然叹道:“正该如此!可是世人都不是这样啊!”
“你昨日也说了,我与山上那些人不一样……”古骜好笑地看典不识,故意撩拨他:“怎么又把我与他们混为一谈?”
典不识丝毫没发现古骜的揶揄之意,忙抬起厚掌拍脑道:“该打!该打!你与他们的确不一样!”
原来这日,典不识早早就用古骜所赠的安置资财,给他弟妹买了羊奶喝,还用猎物换了米,一大早便做好了饭菜,给弟妹装在小木盒子里,带着他们去陈婶家去了,求她帮忙照看孩子。
走到门口,却遇见了陈婶家侄子,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那陈婶侄子一见典不识气势汹汹地背着竹篓来了,满脸凶神恶煞,虎步生风,不由得吓面如土色,满目畏惧。
扫了一眼陈婶的侄子,典不识一见这种胆小模样就心烦,这时便用鼻子出了一股气。
典不识自己不知,他一心烦,浓眉随之一皱,更显出凶相可怖来。那陈婶侄子见了,离着典不识五丈来远的时候,就开始瑟缩发抖。典不识看在眼里,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抄起一个近处的木棍便要打上去,刚举起手,那陈婶的侄子便吓的拔腿就跑了,一边跑还一边鬼哭狼嚎着:“捡尸家的又要打人啦!克死了他父母还不算!还要打村里人啊!”
典不识没意思地丢了木棍,气愤地想:自己真的有这么可怕么?
陈婶在屋里看见了,便喊道:“典小娃子!你再打老姐姐侄子,老姐姐就不帮你带弟妹了!”
典不识豹头虎目地转过脸来,那脸上的凶恶劲儿把陈婶都吓了一跳,却听他瓮声瓮气地道:“谁叫他看了我就跑?他也把我当外人呐!”
陈婶先是心道:“你的确是个外人呀!我们虽是时时照顾你,可是你毕竟是外姓!”见典不识一副须眉倒竖怒火中烧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诶呀!谁叫你要打他?你不打他,他怎么会跑?”
典不识振振有词道:“噫!他腿都抖了,一看就是想跑,我才想打他的。”
陈婶这会儿也怒了,便道:“小崽子,你还有理了?这村里的小娃子谁看见你不像见了丧门星,拔腿就跑?”
典不识想了想,梗起粗脖子争辩道:“那怎么昨天那个小夫子不跑,他不也是少年么?”
陈婶痛心疾首地看了典不识一眼:“古先生能一样么?都传说古先生是山上书院下来的,能和村里的娃儿一样么?!”
典不识知道村里人都喊古骜‘古先生’,只有年纪长的,才喊他“小先生”。典不识自觉拉不下脸,不愿意喊,却想:“他倒真与村里的不一样!”转而又想:“他和我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接着典不识便打算起来:“他若是今天又来了,我就敬他是条汉子,以后也叫他‘古先生’罢了!”
这时候典不识听了古骜“我与他们一样?”的问话,便忙道:“古先生,你与不识认识的那些人,都不一样!快受不识一拜!”说着便常揖至膝,古骜还礼道:“学友而已,莫要拘谨。”
典不识直起腰,面上哈哈一笑,挠了挠头道:“也不是拘谨,就是想拜你一下。”
第38章
正说话间,陈江与其他陈家村的少年都来了,他们都远远避开典不识坐好,纷纷道:“古先生!”
古骜点了点头,笑道:“都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