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王妃到这儿之前,脑海中想过无数个可能,她以为小妹这时候是悲痛的,是苦闷的,是万千愁绪于一身的,却没想到现下的她,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将哀恸表露在脸上。
她明白这一节,便没有多提,挽着小妹的手,与她一道进了内室:“安安,你还有丈夫,还有儿女,你不能轻易被打倒。”
“我知道。”
乔妍恬淡一笑,道:“不看到李开济的下场,哪怕是死,我也合不上眼。”
“瞎说什么呢,”这话说的太不吉利,常山王妃抬手拍了她一下,嗔怪道:“嘴上也没个忌讳。”
乔妍笑了一笑,却没做声。
自己带大的孩子,常山王妃总能察觉到她心思,拉住小妹的手,低声道:“姐姐知道你心里难过,也听人提及那日余氏说的话,可安安,你不该拿李开济做的孽,来惩罚自己。那老王八蛋拿良弼开刀,诚然有你的缘故,可换位一想,假如那天你没有去,刘黑闼自定州逃脱,突厥将安源屠戮一空,难道李开济便不会以此为由对良弼下手吗?”
“只要他想,结果便都是一样的,”她温声劝慰道:“你不要因此自苦。”
乔妍勉强笑了一下,道:“姐姐,我越不过心里那道坎儿。即便有万千个理由,在良弼的性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常山王妃轻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我带了一个人来,你见见他吧。”
乔妍听得微怔,却下意识点了点头,常山王妃拍了拍手,不多时,便听有人隔门问安,声音带着男子的英朗。
乔妍心下不解,扭头去看姐姐,却听她道:“进来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年约而立、将军装扮的剽悍男子,见了乔家姐妹,便抱拳问候,乔妍曾经在聂良弼身边见过他,隐约记得姓卫,目光落在他有些熟悉的面容上,不知怎么,眼眶忽然间便有些发烫。
“将军骁勇善战,不想死于这等污名,可笑圣上甚至连明发圣旨都不敢,竟要暗地行事。”
卫将军提及此事,神情激愤,神情中带着三分讥诮,转向乔妍,目光中又多了几抹哀色,谨道:“将军自陈此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坦然赴死。临终之前,他叫我给王妃带句话,他说:不怪你。”
乔妍勉强忍了几日的眼泪,忽然间再度落下,她以手掩面,哽咽不能言语。
世间最有资格责备她的人,竟选择了体谅,愧疚与痛楚恍如海浪,一次次奔涌向前,几乎要将她淹没。
卫将军不知是何时离去的,乔妍在回过神后,内室之中却知留了她和姐姐二人。
“要振作。”常山王妃心疼的搂住她,拍了拍小妹的背,又道:“别怨余氏。她的确言语激愤,但她也是可怜人。”
乔妍坦然一笑,道:“我哪有资格怨她呢。”
“去的人已经去了,留下的人应该好好活下去,”常山王妃定定看着她,道:“李开济还活着,章氏也还活着,李昌还坐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安安,还有很多艰难险阻在前边儿等你,你绝不能被打垮。”
乔毓合上眼去,脑海中浮现出聂良弼年轻英朗的面孔,回想起刘文静死时的那个艳阳天,又回想起乔家的父兄与宫中的李开济。
她睁开眼,目光深处有一团火再烧:“我会等下去的,姐姐。我要等下去。”
由仇恨灌溉出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乔妍扭头去看太极宫所在之处,在心里冷冷道:“李开济,咱们来日方长!”
……
聂良弼死后,周围人渐渐发现,乔妍变了。
她不再往校场去习武,也不再教导两个儿子武艺,便她的性情,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变得柔婉起来。
她正在成为一个合格的,符合大众主流要求的贤妻良母。
李泓征讨徐元朗归京,见她如此,不免忧心忡忡,想要劝慰,最后却也咽下去了。
聂良弼死了,妻子的心里也破了一个大洞,每日都在向外涌着痛苦与愧疚,任什么都无法填平。
所谓的言语与安抚,在兄弟拭去的哀恸面前,太过无力了。
唯一能够叫这种苦痛得以纾解的,便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意气风发的秦王开始沉下心来,静静打磨自己,在岁月流逝中韬光养晦,昔年英姿飒爽的乔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整个人从内而外的透着沉稳与练达。
他们在静静蛰伏,等待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
好在,他们都是有耐心的猎手。
……
武德九年的夏天,比往常年来的更早,刚进四月,太极宫外的柳树上便缠绕着不绝的蝉鸣声。
李开济上了年纪,便不像年轻时候那般体健,加之养尊处优久了,愈加放纵自己,日头一升起来,天气转热,便携带年轻貌美的宫嫔们往太极宫侧的湖中泛舟,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而皇太子李昌,便在这种时候,与生母章皇后,一道登上了湖中的画舫。
“父皇为何要叫秦王往洛阳开府,还许建天子旌旗?梁怀王是太宗爱子,骨肉情深,可秦王人面兽心,稍有不慎,便将反噬!”
虽然只是五月,空气中却盈荡着令人难耐的暑气,只是从岸边乘船抵达画舫,李昌额头都生了汗。
然而这会儿,这位向来在意仪容的皇太子却顾不得擦拭,神情惶然,语调中甚至透出了几分质问的味道:“父皇难道不知道,李泓一旦离开长安往洛阳去,那便真的钳制不住他了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他会看不出吗?
像是被刺到了痛处一般,李开济的面色忽然难看起来,他摆摆手,遣退身边宫嫔,目光阴郁道:“别人不懂,你难道也不懂?朕何尝不知那逆子不能轻纵?”
李昌听得怔住,略微一愣,忽然缓过神儿来,眉宇间盈出了几分喜色:“父皇是打算借机……”
李开济几不可闻的冷笑一声,重新躺回原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有些晦暗:“秦王往洛阳去开府,想来天策府众人都很是欢欣……”
李昌面露不忿,道:“岂止如此!一旦离开长安,到了洛阳,旋即便有天下分裂之虞!”
李开济还在,尚且镇不住李泓,倘若他驾崩了,留下一个禀性软弱的皇太子继位,李泓岂不是要翻天?
李开济眯起眼来,半晌,忽然笑了。